日记掰玉米,写扒苞米的日记

本文作者“青崖白鹿”，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东北的衰落，不止是止步不前的工业，还有拦腰折断的农业。 玉米，东北俗称苞米棒子，分为粘苞米和笨苞米两种。 今年春天，隔壁村儿的一户人家因为苞米没卖上价，两夫妻吵了一架，喝百草枯死了，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妈，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妈跟我说的时候，止不住感慨：喝药干啥呢，卖不上价又咋滴，别说四毛二一斤，就是三毛钱一斤，不还是收粮的给咱钱嘛！ 我说：你可别瞎白话，哪年你和我爸不因为粮食卖贱了干架，今年要不是我做主，四毛八你们都卖不上！ 我妈说：后来不是又涨到五毛了，再说咱家不是买了四毛八，是四毛八分五，你打完电话，我们又等了两天，涨了五厘。 我看着她满脸得意，忍不住泼冷水：那是你们点高，但是万一积雪开化，苞米站子进了水，天再暖起来，苞米捂了发烧，你们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我妈说：可不是咋滴，打苞米的时候当间就有点烧，有的捂了有点发红，收粮的不想要了，我说不行，你站子给我打开了，不要我们咋整？到最后好歹收了。再说最后没人收了，捂了也是白瞎。 每年卖苞米，我家都是连哭带嚎连打带闹的，最低也得叽个几句。我爸妈都希望粮食能卖上好价钱，但是谁都不敢拍板。因为谁拍板，万一后来涨价了，另一个就要来埋怨：“当初都说再等等，你偏得卖，你看这又长了几分几厘了！”这时候另一个指定回嘴：“就你会放马后炮！” 东北农村地广人稀，地都是以垧论，一垧等于十亩等于一百分，一户人家，多的有几十上百垧，少的如我家，也有两三垧。我家旱田地都种苞米，一年能打两万斤，卖价差一分，就是两百块。在城里，百十块钱不算什么，可能是一件衣裳，一顿饭，打几次车，住一次酒店。但是在乡下，这些钱够我爸妈吃一年的油盐酱醋，一春天的蘸酱菜，还可以多买几把镰刀，几双像样的胶鞋。总之，在他们心里，卖粮最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时候，卖贱了，对不起自己一年来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的辛苦。 其实粮食卖贱了不是最苦的，最让人心寒的是卖了粮却要不回来钱。 我上高中那年，小学校长辞职不干了，转行收粮，那年苞米五毛多一斤，他开价六毛，但是得赊着，我家记挂着他培训我考上“双特生”的恩情，所以就把苞米赊给了他。第二年，苞米涨到了七毛，我家又赊给了他，第三年，涨到了八毛，他在邻村盖了厂房，买了卷扬机和烘干机。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后两年的卖粮款都没给我家。 我大一寒假，我妈带我去他家要过钱，先是好说歹说看着孩子上大学要用钱，劝他好歹把欠的钱还了。他咬死就说没有。后来我妈生气了，说不还就告他。他脖子一梗，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那么多人告我，法院真判我赔钱，也轮不到你家啊。所以有话好说，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几千，不好好说一分没有。再后来，他就躲出去了，家里只剩个老妈，他妈七八十岁了，劝我们：他是真没钱，婚也离了，房子和地也压给银行了，现在真是啥也没有了。 我和我妈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家，就起身回家了。这条路，是我小学时每一天的必经之路，现在被大雪覆盖，曾经的村小已经荒弃了，只剩下一个看门的大爷。我想起小学毕业时校长站在讲台上教我们“捉襟见肘”，而现在，他已经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校长变成了一个捉襟见肘的混蛋，又给我上了极具讽刺的一课。 好在接下来几年，粮食价格都不错，苞米最贵的时候卖过一块多一斤，所以我才得以顺利毕业。毕业后，我就离开了北方，再也没机会踩在自家的地头上。我再也不能帮忙确定买什么品种的苞米籽；再也不能帮忙把裹着种衣剂的种子点进地里；也不能帮着薅草，施肥，掰苞米伢子；更不能在秋收的时候帮忙扒苞米，装车，上楼子；我甚至不能在打苞米的时候给他们算算账；我爸妈还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我的工作能了解到一点农业的走势，所以从前年开始，我就劝爸妈不要再种地了。他们说不种地他们能做什么？我说我养你们啊。但是他们不愿意麻烦我，他们说还种的动，想再干几年。我扭不过他们，只能叮嘱，要种也可以，千万别种苞米。 但是遗憾的是，他们从来不肯听我的。结果这两年，苞米价格大跌，从八九毛，拦腰跌到了四毛多。他们大叫赔本，我也跟着心疼，继续劝他们不要种苞米，结果他们今年又种了苞米，我似乎可以预见到明年春天他们脸上的悲苦。 我发动了所有亲戚，劝我爸妈不要再种地，他们有钱防老，生活费我来提供，如果愿意，我可以接他们过来，这似乎是我能给他们安排得最好的出路。可是我爸妈说现在粮贱伤农，家里的地没人承包。我说没人包就荒着吧，我爸妈忙说，怎么能荒着呢，那么好的地，宁可赔本也要种，种地的，怎么能让地荒着？ 我没法辩驳，我毕竟理解不了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我没了那份热爱，就没了那份疼惜。可对于他们来说，地是他们的青春，是他们的事业，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地里长一颗草，即使是刚拱出土，贴地皮的小草，他们也要一根一根的捏掉，对于他们来说，地里草拔光了，脸上才有光。 其实家里种苞米，不止为了卖钱。苞米骨头和苞米杆可以烧火取暖；苞米粉了料可以喂牛喂鸡，喂鸭喂鹅；除此以外，苞米也能用来做美食。 这些年，锅贴大饼子已经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只有偶尔感慨起来，我爸妈会说以前人肚子里没油水，一顿饭贴一圈大饼子，一个人能吃两三个。那时候也不觉得苞米面粗的拉嗓子，总觉得饿，现在真是老了，一顿一个细苞米面馒头都吃不下去了。 其实笨苞米有很多种吃法，可以蒸发糕，煮碴子粥，摊煎饼，做窝头，但是我觉得最好吃的做法还是蒸馒头。 蒸馒头的时候用最细的苞米面，掺上白面，加白糖，发酵。蒸起来稀宣金黄，咬一口是白面的软带着苞米的清香。 其实最好吃的还是粘苞米。东北的粘苞米不同于其他地区的甜苞米，我曾经花了五元一穗的高价买了水果苞米给我妈，她老人家吃完就一个评价：水了叭嚓。她不知道价钱，不然要把我骂回姥姥家。 东北的粘苞米，又粘又甜又香，煮一锅，后大街都能闻到。邻居来了，啃两穗再走，两穗不够，再端走一瓢，也不用客套，反正是自家地里结的，就是这么敞亮，等你家烀了，再给我送点就成。 小时候，四姨家还住平房，她家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里面种满了粘苞米。烀苞米的时候，她在姥姥家院子里支了一口直径一米多长的大锅，一锅可以煮几十上百穗苞米。姥姥带着一群孩子帮忙烧火，苞米烀熟了装到两个水筲里，上面蒙块白布，我四姨就挑出去卖。四姨看着我们一群孩子围在大锅边，盯着锅里的苞米咽口水，就从锅里捞几个短的，小的，豁牙子的，或者被虫子咬过又用刀削掉的，插在筷子上递给我们。如果还不够分，她就去水筲里挑几个，一掰为二，分给我们吃。这时候我姥姥会说她，让她赶紧走，不然苞米凉了就卖不掉了，卖完了下一锅又出来了，孩子们不够吃还有下一锅呢。 那时候，四姨家的家琪还在怀抱里，饿得哭了要吃奶了，姥姥就抱着他去市场找妈妈喂奶，我们几个小孩就帮忙在院子里看火，闻着锅里冒出的香气咽口水，眼巴巴的等着下一锅苞米出锅，希望自己能分到半穗大一点的，但是谁都不会哭喊着要整穗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整穗的是要留着卖钱的。 在我记忆里，我家从来不缺粘苞米吃，每年春天种菜园子，我妈都会早早的在园子四周埋一圈粘苞米，然后过个个把月，再在园子西边种几垄，等到种龚家坟那块地时，她又在偏坡的菜地便种两垄粘苞米，所以不论早中晚熟，我家的粘苞米是吃完一茬还有下一茬，即使到秋天别人家都没有粘苞米了，我家还有。有时候，面积地里的笨苞米缺苗，我妈会在空地上埋几颗粘苞米籽或者豆角籽，所以每年收苞米时，还会收到粘苞米和豆角，收回来就堆在厨房的水缸根底下，做饭烧完火就扒两穗嫩苞米扔进去，最开始的时候还记得翻翻面，要是去外面帮忙，吃完饭才想起来，靠火的一面已经烧成了碳。把还能吃的几行搓下来，吃起来焦香里带着粘苞米的甜，也是秋收劳累过后小小的调剂了。 灶坑烧苞米到底不如烤苞米好掌握火候，烤的金黄的苞米，刷上一层酱料，吃起来别提有多香了。 老了的粘苞米搓粒炕干，等着冬天村里来了崩爆米花的，挨家挨户的拿了苞米，糖精，还有柴火，就着雪地支起被烟火熏黑的炉子，崩爆米花的老人摇着手柄转呀转，小孩子们紧紧地盯着，等到开炉的时候大人和孩子都捂起耳朵，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爆米花伴着白汽倾泻而出，甭管是谁家的，围观的人一人抓一把，主家也不生气，剩下的装起来，再崩下一锅。 这几年，崩爆米花的少了，村里来了压康乐果的。小卡车上装着拖拉机头带动的机器，碎苞米倒进去，没一会就出来细黄中空的康乐果，散了热气的康乐果脆香甜，小孩爱吃，大人也爱吃，经常是一次压两塑料袋，放到炕里防潮，随吃随取。 今年，我给我爸妈下了最后通牒，家里的地不能再种了，如果他们喜欢，可以来江苏，在我公婆的土地上种点粘苞米和蔬菜，我们回去的时候也能借借光，只是不知道，江苏的水土，长不长得出东北的苞米。 以上，加上稻米，黄豆，是为东北庄稼三部曲。 PS.我的小学校长叫黄新江，前妻叫汤艳玲，现在跑路了，仍欠我爸妈两万元苞米钱。 这笔钱，有可能再也不会还了。

(全文完)

本文作者“青崖白鹿”，现居常州，目前已发表了41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青崖白鹿”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