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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大人是80后刘悦扮演者

2022-10-15来源:军演时光 - 娱乐资讯站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中文系博士陈朗染上毒瘾后,被律师孙友言送进特殊教育机构“正方”戒毒,期间结识了老师邵孔阳,并与其成为好友。然而不久后,陈朗在半夜竟出逃学校,吸毒过量猝死了,只留下一页正在创作的小说。小说第一句

中文系博士陈朗染上毒瘾后,被律师孙友言送进特殊教育机构“正方”戒毒,期间结识了老师邵孔阳,并与其成为好友。然而不久后,陈朗在半夜竟出逃学校,吸毒过量猝死了,只留下一页正在创作的小说。

小说第一句赫然写着:从某种意义上讲,邵孔阳就是凶手。

从某种意义上讲,邵孔阳就是凶手。

邵孔阳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有独立的性格,时常意见相左。两个人总是同时出现,并不区分主次人格。他给二人各自取名为阿隐和L(注意,邵孔阳并不罹患诸如精神分裂之类的心理疾病,他更像拥有一个“朋友”)。

平安无事了几年,发生了一件改变邵孔阳一生的事。他意外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十万块钱。阿隐主张将钱物归原主,L主张据为己有。两人争论不休,吵得邵孔阳心烦意乱。十万块不算少,捆起来有手掌高。他决定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从那天起,他每天活在心惊胆战之中,生怕被人发现了行径。

不知何时起,L出现得越来越少,即使出现也安静不语,邵孔阳叫他,他也不回应,像一个干尸。过了一段时间,L彻底消失了。邵孔阳问阿隐,是不是你把他逼走了。阿隐说,没错,我认为他心地邪恶,就把他逼走了。

有一天事情败露,一个杀手对邵孔阳说,你如果不把这笔钱还给我,我就杀你全家。邵孔阳慌慌张张去藏钱地,却发现十万元不翼而飞了。

他和阿隐都认为是L把钱偷偷挖走了,于是二人踏上了寻找L之旅。

邵孔阳惶惑不安地想到,他竟然不知道L做过什么,是否说明幻想朋友已经发展为精神疾病了?他去找心理医生。医生问他,如果你病了,身体里只有阿隐,可以算作治好了,又找L做什么?邵孔阳撒谎说是想跟L告别。医生说,我可以催眠你,你跟L好好聊,然后再也不要想他了,只把自己当做阿隐,好好生活。

邵孔阳睡了一个长长的觉,梦里是一片虚空。醒来后,L回到了身体。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我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你把钱拿走了吗?

对。

放到哪里了?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只要你把钱拿出来,别人都会知道当初是你拿的,我们都得玩完。

可是有人要杀我全家!

跟我没关系。

邵孔阳心急如焚,要找阿隐商量,但怎么叫,阿隐都不回应。

阿隐呢?他问L。

我把他赶走了。

你要带我找到那些钱,还要带我找到阿隐。

心理医生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邵孔阳只好每时每刻跟L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杀手杀掉了他的父亲。

L说,你怎么能怪我呢,这是你邵孔阳自己的选择。

我求你,让阿隐回来,我求你,把钱还给我。

阿隐早就死了。

是你杀了它!

你还不明白吗?从你藏起那笔钱开始,我和阿隐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两个人了!我是你性恶的一面,他是你性善的一面,我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你永远摆脱不了我。阿隐是你亲手杀掉的,你的父亲因你而死。你才是凶手!

邵孔阳惊惧不已,拼命摆脱L。可L越来越猖狂,还要侵占邵孔阳整个大脑。邵孔阳惶惶不可终日,身体大不如前。病入膏肓之际,他决心瞒着L,独自寻找消失的阿隐,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对抗L的力量。

注:以上为第一章内容,需请示邵孔阳老师可否借用其姓名。

邵孔阳看得心里极不得劲,白纸黑字,自己的名字一跳一跳的,像好几只花背癞蛤蟆。

其中掩了什么深意,邵孔阳看不懂,只觉得最后一段中,陈朗好像真的在跟他对话,让他去寻找消失的阿隐。他又读了两遍,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唯一让他有所觉察的细节,是其中关于父死的叙述。邵孔阳记得陈朗曾说过他的父亲死得不光彩。难道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映射了现实?

那晚在操场上,陈朗还说过什么?他说他不快乐,还说犯毒瘾时好像在遭受苦难,心里反倒好受一些,他还说,陈媛媛也许想让邵孔阳查找真相。

邵孔阳攥着这两张薄纸。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到这儿,维持了几秒钟的热情熄灭了。上次单独去见孙律师,他碰了一鼻子灰。陈朗死后,他俩只在公安局见过一次。孙律师听完他结结巴巴的道歉,面无表情地说,不怪你,你已经很尽职尽责了。邵孔阳顿时脸红。

陈朗一死,孙律师更不可能帮自己了。

他叹口气,收好陈朗的小说和两本书,走到门口,回头扫视一眼房间,慢慢关上了门。

春节假期刚一结束,邵孔阳就回晋海了。禁令还未解除,白色封条在教学楼门和大门上各打一个叉,鬼鬼魅魅的,像阴曹地府。听说已有四个老师辞职,包括武老师,他去备考事业编了。

“友和律师事务所”复工第三天,邵孔阳去见孙律师。进了大门,前台的年轻姑娘问他有什么事。

“我和孙友言律师约好了。”

“他正在与人会谈,您可以先去二楼的休息室等一下吗?”

“好。”他说。

迈出几步路,邵孔阳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那种一闻就能说出名字的味道,比如板蓝根味,消毒水味,香水味,都不是。不算熟悉,但不是第一次闻。他脑中只有一个印象,就是奇怪。

他回过头。前台姑娘连吐好几口气,接着把一个墨绿色的气雾瓶往嘴里塞,一边吸气一边挤压瓶身。见邵孔阳还站在原地,她赶紧把瓶子从口里拿出来。

“请问这是……”

“沙丁胺醇。”

“干什么的呢?对不起,我不是打听你的隐私,只是……”

“没事。这是缓解哮喘的。”

“你犯哮喘了?”

“没有。早上跑了两步,有点喘不过气,我提前喷一点预防。”

“这个味道蛮大的啊。”

“不大啊。哦,我刚才往空气中试喷了两下。抱歉啊。”

“如果没有哮喘的人喷这个药,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我只知道喷过量了会头晕恶心,我有一次啊……”

邵孔阳听不清她接下来的话。他终于明白,奇怪的不是味道,而是地点。这里不是药房或医院,正如“正方”也不是药房或医院。陈朗死的那天,邵孔阳曾在下午打开过他的宿舍门,那时有一股强烈的,从未出现过的药味涌入鼻腔。之后他就感到不舒服。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陈朗用来缓解毒瘾的沙丁胺醇。能产生比两喷浓烈那么多的味道,至少得半瓶的剂量,还得对着门缝喷才行。

邵孔阳一阵寒颤。原来陈朗是特意用沙丁胺醇弄晕他,使值守的人换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武老师的。可他为什么要选在那一天呢?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从楼梯下来一个男子,向前台姑娘打招呼。是余警官,邵孔阳之前在公安局做笔录时,他也在场。

余警官看见邵孔阳,一愣,微微点头,然后对前台说:“赵小姐,我让你给我留的文件盒呢?”

“咳,那个……我不小心扔了……您可以上去了。”

最后一句是对邵孔阳说的,他忙对余警官点点头,往楼上走。他在楼梯转角处向下看,又撞上余警官的目光。

“友和律师事务所”内部的装潢尽显古旧的风格,孙律师的办公室在大早上也显得有些黯淡,像蒙了灰纱似的。孙律师给他倒茶,邵孔阳抬起半边屁股,恭谨地接过来。接着,孙律师默默坐在他身边,举起陈朗的小说读了起来。

一分钟后,孙律师面无表情地放下纸张,说:“我会还给他母亲。”

“还有这些。”邵孔阳把《注意》和《双重人格》往前推,看孙律师依旧不说话,他便直接追问:“您对这小说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

“我有点看法,您听我讲讲。”不等孙律师做出回应,邵孔阳便一股脑地把对小说映射现实的猜想大讲一通,又联想刚才闻到的药味,最终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小说写的是他自己的真实情况,文中提到的十万元在现实中应该有相对应的东西;第二,他出逃那天不是随机选的日子,是定好的,或者跟人约好的。”

“跟谁约好的?”

“呃……也许……他那天接触过李星河的舅舅、便利店收银员、茶室毒贩,应该是其中之一。”

“他还给余磊打过电话,还死在我的律所,那我俩是不是嫌疑人?”

“我是认真的!”

“好,按你所说,约他的人是怎么联系上他的?飞鸽传书啊?”

“我能保证的是,他在正方接触不到任何通讯设备,所以他很可能在来正方之前就已经跟人约好了。他那天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茶室,因此我判断,他早就跟茶室老板约定好那天去拿货。”

孙律师“嗯”一声。场面静下去。邵孔阳着急地继续说:“还有,我假期读了他的这两本书,虽然看不下去,但是一个观点启发了我:编造出来的故事,有时并不出于纯文学的动机,它可能具有更现实的目的性,就像寓言。陈朗曾经分析过陈媛媛,说她很可能想让我主动找到真相。所以……陈朗用我的名字做主角名,会不会是暗示我做点什么?例如帮他找到那笔钱,或者找到某个人、某个真相?”

“他让你去调查陈媛媛?”孙友言注视他。

“他只是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你调查了吗?”

“我一直关注这件事。其实过年前我曾给她妈妈打电话,想和另一个女老师去看看陈媛媛,但她妈妈拒绝了。”

“陈媛媛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抓着这件事不放?”

没想到孙律师如此咄咄逼人。邵孔阳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就直接问你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摆脱强奸陈媛媛的嫌疑?”

邵孔阳怅然道:“我知道孙律师在怀疑我,但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我想的没错,只要没有水落石出,我就永远是嫌疑人之一。而且在正方,我是最有嫌疑的。”

孙律师端量着他。

“我只知道,陈媛媛受到过伤害,”邵孔阳一口气说下去,“我还相信一定跟李星河有关。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严格说来,正方所有的男老师都有嫌疑,武老师,齐老师,王主任,甚至严校长……”

“严校长不可能,”孙律师断然说,“这个我是了解的。”

邵孔阳默不作声。

孙律师盯他半天,给他添足茶水:“你别激动,我刚才只是试探试探你。我之前确实对你略有怀疑,应该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况且,”他朝陈朗的小说努努嘴,“陈朗本质上不是坏人。他对人是很敏感的,他既然选择把遗物交给你,我也就相信你了。他看人还是有准头的。”

邵孔阳点点头,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这篇小说,还是有意义的吧?”

“不过就是个瞎写的故事,你不要联想太多。而且,就算真有这笔钱,时间太久,你也找不回来的。”

“毕竟……”邵孔阳说不下去了,有什么地方令他迷惑。

“你又是分析小说,又是分析他跟谁约好,是因为你对他的死怀有愧疚,想为他做点什么,对吗?好,如你所说,他早跟别人约好了,那么无论如何,他那天也要跑出正方。所以他做了选择的那天起,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邵孔阳低着头。

“行了,这个我拿走,这件事也到此为止。”

邵孔阳只好同意,喝几口茶就赶紧告辞了。孙律师送他到门口。他拐过拐角,仍能看到孙律师的腿靠在门边一动不动。

一楼,前台姑娘正给两个人登记,邵孔阳眼瞅着她没往这边看,便趁机溜到了另外一条走廊。他想去看看后门,没有原因,只是想看看。

后门的锁看起来是新的,他扭开把手,出去后关上门,这次从外面拧不开了。他悲哀地想,当时门锁坏了是好事,否则陈朗就要死在大街上了。

冷不丁地,邵孔阳脑中蹦出一个念头,越想越急,打车慌慌地走了。

2012年,33岁的孙友言任松平市检察院反贪局一科的副科长。那天早上,孙友言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称市地税局副局长陈岳泽帮助数十家企业违规避税逃税,收受现金、银行卡、购物卡等价值五百多万元。

反贪局立即成立专案组,孙友言被任命为组长。然而近一个月的调查显示,陈岳泽及家属名下的银行账户和房产没有显现丝毫的异常。他廉名在外,靠夫妻二人的死工资度日。妻子崔英是一家国企的部门经理,儿子陈朗在公立高中读书,吃穿用度并不奢靡。

调查进入瓶颈,孙友言的师父冯检察官说,这条线索没有查下去的价值,该停了。孙友言却有自己的想法。以往的案例中,不乏有人冒名其他人为非作歹的事情。他曾办过一位副经理,假称自己为总经理做事,实则中饱私囊。这次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案子的重演?孙友言开始排查与陈岳泽有交集的机关干部,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后,侦查员小周突然带来一个令所有人精神振奋的消息:陈岳泽的儿子陈朗在境外有一个银行账户。三个星期后,他们拿到了陈朗账户的全部流水。

孙友言即刻率组员去陈岳泽家里带人。陈岳泽仿佛早料到孙友言会来,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他说,孙组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

一行人向反贪局飞驰。在讯问室里,陈岳泽闭眼冥想,无论孙友言问什么,他都回答不知道,不多说一个字。到后来,他甚至不再出声。

孙友言把几张纸放在陈岳泽面前说,这是你儿子陈朗在境外账户的流水,这几年里,转账存取,五百多万,你有什么想说的?

陈岳泽猛地睁开眼,抓起纸反反复复看。不可能的,他说,我不知道。

孙友言去家里和崔英谈话。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隐约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陈岳泽在外租了一个自建棚,崔英却说并不知情。作为嫌疑人家属,她罕见地冷静,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又仿佛有难言之隐。

不久,专案组的组员确认了举报人是一家副食品企业的经理。面对孙友言的层层逼问,他承认向陈岳泽行贿。经理交代,一个企业经理曾经告诉他,四年前,那人用行李箱拉了五十万现金去陈局长家里,过了两天,陈局长将行李箱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还说给他一次机会,不举报他。但后来那人打开行李箱,发现里面只有四十万,便知道陈局长留下了十万。果然几天后,他收到一个邮件,让他把贿金打到一个指定的境外账户,收款人名字是Chen Lang,他打过去后,当年的税务问题就得到了解决。然而当这位经理把钱打到指定的境外账户后,事情却没有办成,他便一怒之下写了举报信。

按照经理给出的名单,专案组一笔一笔对照陈朗的账目明细。没跑了!小周高兴地说。孙友言看着他们疲惫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阵胆寒。

这件事不可能这么顺。

他决定继续往下查,不仅要查陈岳泽,还要查别人,秘密地查。

查了三天,孙友言收到一条虚拟号码发来的彩信。是一张照片,一堵灰墙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浑身赤裸,双眼缠着黑布。她缩着肩膀,嘴巴张大,脸上是横七竖八的涕泪。是他五岁的女儿婧怡。

第二条也是照片:婧怡站在一栋高楼的楼顶边缘,两双脚趾已经踩空,只要微微一动,就会如羽毛般坠落。

第三条是文字信息:马上带陈岳泽去富庄路10号。

那是陈岳泽租的自建棚的地址。孙友言动弹不得,气管像安了一个单向塞,只出气不进气。他跑去一个没人的楼梯间,打电话给婧怡的幼儿园。老师说早被她姑姑接走了。

婧怡没有姑姑。他眼前一黑,差点踩空。翻到给他发彩信的手机号,拨过去。虚拟号码格式不对。

报警,还是按照指示去做?孙友言在一瞬间做出了选择。

他告诉小周,自建棚里应该还有没找到的贿款,要带嫌疑人过去。陈岳泽一路沉默寡言,到达目的地才茫然问,带我来做什么?孙友言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他有话只能对我说。小周和法警面面相觑,迟疑地走出门。

孙友言青筋暴露,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他一把揪住陈岳泽的领口,压低嗓门说,我女儿呢?

陈岳泽眼里的迷茫逐渐变成惊恐,你女儿?

你也被威胁了?他声音颤抖地说。

孙友言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松开陈岳泽,走到窗边,把头探出去,大口呼吸。他想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然而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声音穿透耳膜直冲大脑,火光从背后窜到他眼前,冲击力将他推出窗户,他浑身裹着灼热的浪,重重摔下二层楼。

在医院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妻子刘悦,婧怡呢?刘悦流着泪说,还没找到。陈岳泽呢?当场死亡。

师傅来看他,哀切地说,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我该怎么办,师父?

取决于你怎么解释这场爆炸。

调查组展开调查,孙友言毫不犹豫地承认,是自己在看管陈岳泽时疏忽大意,让他趁机引爆炸弹,畏罪自杀。检察院对他提起公诉,半年后一审判决孙友言犯玩忽职守罪,免于刑事处罚。

收到判决书的当天,距离婧怡被绑架刚好九个月。他发信息给那个号码: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女儿呢?他不管虚拟号码能否收到信息,只是不停地发,不停地陈情,请求对方把婧怡还给他。

三十个小时之后,细弱的婧怡站在自家门口,按响门铃。她毫发无损,甚至剪了更可爱的发型,穿着崭新的衣服,像一个新拆封的洋娃娃——空洞洞的,直愣愣的。

瘦了三十斤,形销骨立的刘悦干嚎一声,差点把婧怡吃进肚里。刘悦说对不起,对不起。婧怡瞪大双眼,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家三口从此活在永夜里。

风头过后,孙友言和刘悦请医生为婧怡看诊,医生说她的精神受了刺激,暂时失语,需通过治疗才有机会恢复。直到一年半后,婧怡才开始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

2014年,孙友言和刘悦办理了离婚手续。尽管检察院愿意为他保留身份,他还是辞去了公职,投奔了老同学的律所。孙友言不敢面对一个丧夫的妻子,更不敢面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如果他坚持原则,没有带陈岳泽去自建棚,他一定会找到真相,陈岳泽也就不会死。但当时的他别无选择,在女儿面前,什么原则操守,什么牺牲小我,都他妈是放屁。

陈朗上大学那一年,孙友言终于踏进了崔英家的大门。他要一个真相。

崔英说,境外账户真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有人用陈朗的身份信息开了户,借陈岳泽的名义收受贿赂,你调查他的时候,我们收到生死威胁,对方一定要陈岳泽做替死鬼。

当时为什么不说出真相?我可以申请对你们人身保护。

崔英苦笑说,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能控制得了吗?结案了,不重要了。你想赎罪,就帮我看住陈朗吧。他不正常了。

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他,孙友言说。

“爱玺的千万天”发来一条QQ消息。

“姐姐,一个人会因为痛苦而自杀吗?”

“你为什么痛苦?”

“有的事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孙友言字斟句酌,编辑了很久,最终发出这样一段话。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支乐曲?你不喜欢它,可就是忘不掉。它总在你脑子里萦绕。就像一段无声的回响?那些持续很久的痛苦其实包含了后悔、遗憾、无奈、自责等等因素。它们不会彻底消失,它会伴随我们一生。但它们既是阴影,也是保护伞,它可以指导我们一生的行为。你想自杀,是觉得斗不过它,但这不是一场战争,没有必要与它斗争,而是需要了解它,正视它,改造它。”

“爱玺的千万天”没有回复。孙友言再看这段话,心想,我一顿说教,哪像个17岁女孩。他继续发:“如果你承受不住,可以和你信任的人说说。或者,可以跟我说。”

二十分钟以后,婧怡回复道:“我说不出来,我无人可说。”

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孙友言闭目养神,眼前是女儿的背影,驼着腰,怎么叫也不回头。他拼命地呼喊,婧怡终于转过身,神色惊慌,两只圆圆的眼睛充满泪水。她声嘶力竭地哭喊,他向她狂奔,却离她越来越远……

从梦魇里醒来,他给前妻刘悦发信息,问她有没有搞清楚婧怡最近为何不开心。

刘悦回复:“清楚了。她知道我怀孕的事了。”

这句话发出凄厉的吼叫,要把他四分五裂。一年前,刘悦再婚了。丈夫是一家宠物用品企业的研发经理,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刘悦通知孙友言时,他大动肝火说,婧怡还未成年,搬去跟两个男人住,合适吗?刘悦说你告诉我什么叫合适?让婧怡回去跟你生活,怎么样?他立刻败下阵,几乎乞求道,让她住校吧,好吗,每周回去一次?刘悦甩过来一句话:除了必要的上学时间,我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你都四十了,大龄产妇危险啊。”

“你放心,我死了也不会把婧怡给你照顾。”

孙友言发完最后一个表情,把头埋进沙发靠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恼火,要感恩。这是多年来他在黑夜中虔诚的自语。感恩他还活着,感恩刘悦和婧怡还活着,感恩刘悦还能给婧怡一个完整的家庭,更要感恩自己有份体面的工作,让他可以每月给婧怡打去一些零花钱。毕竟他是一个在法律上被定过刑事罪责的人。

许久,他在微信里给婧怡转账1000元,发送一句最近怎么样?十分钟后,婧怡接受了转账,回复:谢谢,我很好,过年见。没有称呼,没有表情,像一个冷漠的机器人。

孙友言下意识地点开陈朗的对话框,看到最近的对话在两个月前,才想起陈朗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每当他在婧怡那里碰壁,内心汹涌的愧疚和救赎的欲望无处发泄,就会找陈朗聊几句。他们是同一事件的受害者,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连结。

孙友言最害怕的,就是婧怡以后也会变得像陈朗一样,无法从痛苦中自拔,走上歪路。

因此,救赎陈朗,也是救赎婧怡。

陈朗的小说只有薄薄一页纸,轻如鸿毛,在孙友言心上却是重若千钧。他反复看几遍,越发确定,一个过去的回响,将要被重新奏起了。

他给崔英发信息,要把遗物给她。他对前台赵小姐说:“我回一趟松平,今天不回来了,有事打电话。”

“你从后门走吧,李星河的舅舅又来了,在对面盯着呢。”赵小姐低声说。

孙友言直直走出去,三五步跨到常坤面前:“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信息?”

“孙律师,你帮着正方欺负我们星河,我早晚会找到证据。”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规定,偷窥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

“随便你,告我吧,反正你没有良心。律师费很贵吧?晚上睡得着吗?”

孙友言多一秒都不想理他,转身上车。在路上,他越想越气,便让赵小姐把近日常坤出现在律所周边的监控视频都拷贝下来。

不一会儿,赵小姐来电话说,除了今天的监控,前几天的视频里都没找到常坤的身影。

“你往前找找,我记得上个月来过。”

“孙主任,咱们的监控内存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能存两三个月的,现在只能存半个月的了。”

孙友言脑中的警铃忽然大响,把车停在路边,叫管电脑的小吴接电话。

“律所的监控坏了吗?”

“没有,只是我记得用的是三张128g的内存卡,刚才一看是三张64g的。可能我记错了吧。”

“你记错的可能性大吗?”

“说实话,不太大。监控的内存卡是覆盖式存储,这么多年来就换过一次,还是在两年前。我应该不会记错。”

“最近监控有什么异常吗?”

“我记得两三个月前,有一天早上来律所,发现电闸在前一晚跳闸了。咱们的监控不是充电电池,跳闸了就断电。可能那次内存卡烧了,哪个同事顺手换了卡,没告诉我。”

“你再仔细想想,去问问是不是别人换了卡。明天我去找你。”

孙友言在车里独坐十多分钟,然后给郑贺展队长打了个电话。

和崔英约定的时间在晚上七点半,他抵达时才三点,便把车停在松平市街心公园。离婚后,孙友言把房子卖了,后来母亲去世,他便让大姐住在母亲的房子里。他在松平可以说是无家可归。街心公园是他以前常来的地方,他曾和刘悦带着蹒跚学步的婧怡在公园里追赶夕阳。那时的他非常珍惜和妻女在一起的时光,他知道人生的归处终将是孤家寡人,只是未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指引他抬起头,望向公园另一头的乳白色建筑。

实验中学是一所包括初级和高级中学的老牌公立学校,是孙友言的母校,也是陈朗的母校。中学毕业后,他每一年都会回校看望班主任朱老师。2013年离开检察院后,他就没脸再去了。两年前同学群通知朱老师去世,召集大家去吊唁。孙友言原不敢去,结果有同学说起朱老师的得意门生孙友言,大家一阵热闹,好像都不知道他后来发生的事。他便去了。

在那场告别式上,他和朱老师的女儿小朱老师熟悉了起来。小朱老师是实验中学初中部的数学老师,当年是陈朗的班主任,去年刚退休。

孙友言没有半点犹豫,发动车子去了小朱老师家里。她正在阳台上画油画,看见孙友言,越过一溜儿金边虎皮兰边喊边招手,还没聊就留他吃饭。

聊了二十分钟闲话,孙友言忍不住问她记得陈朗多少事。

“陈朗啊,我是记不清了……他父亲是地税局畏罪自杀那个?我想起来了,那会陈朗他父亲还不是局长,和他母亲两个人,一学期两次家长会轮着来。陈朗各科成绩都还可以,文科更好一点。人嘛,老老实实的,不爱抢风头。对,他还有个好朋友,俩人一块想我就想起来了,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余什么?余磊。余磊相当活跃,运动会主力。他家里是不太好的,听说他爸欠赌债,大门都泼红漆了。他成绩下滑太快,我还找他俩谈话,让陈朗一对一帮他,结果把陈朗影响得也落成绩了,也是我的疏忽。毕业以后嘛,就没联系了。当老师的就是这样,记不住每个学生,谁来看了,就记住了,不常联系的,就记不住。你是我爸的学生,还能想着来看我,我很感动。”

孙友言离开时满腹罪恶感,心想下次一定专门来看小朱老师。不带任何目的性。

崔英的家门临街,孙友言提前把车停到路边。他注视川流不息的马路,眼前浮现八年前的崔英。那时四十五岁的她,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端庄优雅,仿佛从未有过愁绪。但她的眼神凄恻,望着孙友言的每一眼都流淌出苦涩。

八年来,孙友言每天都往心上的洞填一点沙子,眼看着渐渐满了,他以为终将抹平。时至今日才明白,哪有什么沙子,他不过是在洞口自欺欺人地盖一层薄纸,一戳,一揭,洞还在涌血,创口也越来越深。

崔英回家时正好七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孙友言没见过比她更有韧劲,更神秘的女人。她就像一团迷雾,经验老到的猎人也探不到中心,也要挂彩。

他把陈朗的小说给她:“你现在就看吧,看完了我有话想问你。”

崔英眼睑下垂,眼睛眯起一条缝,瞪着纸面。五分钟过去,孙友言问:“小说里的十万块钱,是当时经理证言中,陈岳泽留下的十万元吗?”

崔英把纸放下,接杯水一饮而尽。孙友言静静坐在沙发上,崔英不回答,他打死也不走。

“小孩子瞎写的。”崔英终于开口。

“他不是小孩。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了解他。他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过得这么自暴自弃,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事。是不是跟这十万有关系?”

崔英闭口不言。

“你不要瞒我,这件事很重要。”

崔英的目光里,痛苦和回忆盘根错节。两分钟后,她开口道:“陈朗念初二的时候,那个经理的确拿了五十万来行贿。那天只有陈朗在家,他什么都没搞明白,就收下了。我和陈岳泽回家后,看到那个行李箱,就打开看了一眼,第二天把它还给那个经理了。过了半年,陈朗有一天哭着告诉我,他鬼迷心窍,偷偷从行李箱里拿了十万块钱,藏了起来。其实我早就观察到,他神情恍惚有一阵子了,成绩也下滑得厉害。他是个听话孩子,从来没做过错事。陈岳泽大发雷霆,可那经理再没来找过,我们侥幸,以为没事了。后来岳泽被举报,对方拿陈朗收钱的事相威胁,他为了陈朗,就打算把这十万认下来。可没想到,我们俩还没商量好怎么跟反贪局解释呢,岳泽就死了。”

“那十万块钱呢?”

“陈朗说埋在街心公园的一棵法桐底下,但我去找的时候,钱却不见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陈朗有没有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

“应该没有。小说里写的这个……邵孔阳,陈朗的死跟他有关吗?”

孙友言沉默。他终于明白为何陈岳泽当年没有坚定地告诉他真相了。一直以来,孙友言心里疑窦丛生,尤其在读了陈朗的小说以后,眼前好像有一个未见其容的真相,正若隐若现地向他招手,但他现在还没法细讲。

离开崔英家后,他坐在附近的便利店里,一边吃速食牛肉面,一边复盘几个月来所有的细节。以前看侦探小说时常看到这样的句子:到底忽略了什么细节呢?孙友言想,我不会忽略任何一处细节,只是想不到这些细节彰示了什么。

郑队长打来电话时,孙友言正和店员抱怨面条难吃。郑队长说:“老孙,这么晚不打扰你吧?”

“就等你电话呢。”

“你给我那个文件夹,确实在上头查出点东西。你再说一遍,文件夹哪里来的?”

“是哪个办公室淘汰下来的。”

“一直放在你们律所后门?”

“据我所知是这样。”

“行,我知道了。”

“下午我和你说的事……”

“正在查。先这样。”

孙友言一激灵,心脏要跳出胸膛。他的一个粗浅的想法被证实了,没错,一个细节被他捕捉到了。他妈的,我就知道!

他坐不住了,把剩下的面“哐啷”扣进垃圾桶,冲进车就往回开。

“正方”解禁的日期比预期早一些,消防检查完毕后,严校长拉着五六个老师去东北菜馆大吃了一顿。严校长以茶代酒:“留下的,都是我严胜武的恩人。今天是新起点,往后正方就劳各位费心了。”

邵孔阳使劲点头,但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回学校后,他直接上五楼打开了陈朗宿舍的门。一切都是一个月前他收拾好的模样,像都在等他回来似的。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严校长背着手独自在跑道上绕圈。他可以看到严校长心事重重的神情,心里很不好受。学生走得只剩下二十个,老师也只剩下个位数。接下来的任务是招生,老师们每人都领了十个名额。邵孔阳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到处拉人头的样子。

他的目光移到操场最远处,那一面矮墙,是陈朗出逃的地方,现在已经砌高,增加更密的防盗网。邵孔阳身高一米九一,攀爬那面墙尚且困难,陈朗那么干涸瘦弱的身躯,是怎么迅速翻过去的呢?以前也有学生翻出去过,脚腕扭伤,几分钟就被抓回来了。

直到邵孔阳看了陈朗的小说,才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他去找“正方”的心理咨询老师白老师。严校长让所有老师都出去拉人头,她却悠然自得地躺在办公椅上用平板电脑看电视剧。邵孔阳把小说的复印件给她看,问她这能不能表明陈朗是双重人格。

“这个陈朗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出,你是双重人格。”白老师兴趣盎然地说。

“什么?”邵孔阳张着嘴。

白老师努努嘴:“主角不是你吗?邵孔阳?”

“咳,不是,他用了我的名字而已。”

“那就是要传递给你什么信息咯。”

邵孔阳一怔,向前凑:“什么信息?”

“我怎么知道。人在编故事时,如果不是指特定的某人,潜意识里都有避嫌心理,会尽量避开熟悉的人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多张三李四不用,偏偏一字不差地用你的名字?”

邵孔阳激动地猛点头,心理咨询师就是不一样,比孙律师专业多了。

“小说里写的主角,确实是典型的双重人格的表现。两种人格各自独立,身份和状态可能不同,周期性控制患者的行为。健忘是典型的病症,因此其中一个人格可能不知道另一个人格做的事。”

“同一个人,被不同人格控制时,身体素质有可能不一样吗?”

“在一定范围里,身体的力量可能存在不同。”

邵孔阳暗想,这就能解释陈朗为什么能翻过那面墙——那已经是另一个人格了。

那十万元估计也跟另一个人格有关。连陈朗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呢?想到这儿,邵孔阳沮丧地离开白老师办公室。

第二天,严校长安排他去各个学校门口贴“正方”的小广告,他鬼使神差就先去了西港街道。邵孔阳来到一间私立中学门口,趁传达室不注意往电线杆和宣传栏上猛贴,最后被保安拿着棍子赶,没命跑了两条街,恰好在西港派出所门口停下大喘气。

一个警察出来问他:“有事吗?”

“没事,我,我赶公交车……”

“你手里是小广告吗?别乱贴啊,尤其这附近。”

“不是,我……普通的宣传单……”

警察早已转过头去指挥别人擦拭写着单位名的门牌。邵孔阳刚要走,忽地听见一声“哎”。

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认识余警官,他一定很喜欢这个人。黑乎乎的,憨憨的,像一只考拉熊。但初次相识时余警官带着墨镜,两人没说上话,第二次见面又是因为陈朗的死,现在就有些尴尬。

“邵老师来这边办事啊?”余警官微笑道。

邵孔阳一边对折小广告一边说:“对。你们有活动?”

“年前评优秀警察,我们派出所有一个评上了,今天领导过来指导工作。这不,擦得锃光瓦亮。”

“你没评上吗?你们公众号上经常表扬你啊。”

“原本是要评我的,前段时间我还天天加班,表现自己。可……陈朗的事,我知情不报,不处分就不错了,哪能再评我呢。”

邵孔阳夸张地叹口气:“可惜了。”

“上次在孙主任那里碰见你了,是有什么法律问题吗?”

“没有,我把陈博士的遗物送给他。”

“遗物?”

“对,几本书,还有他写的小说。”

“从小到大都是文艺青年啊。”

“对了,听说你是他的老同学,你知道他的经济方面,有跟十万这个数字相干的状况吗?”

余警官明显愣了一下,接着低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邵孔阳把小说内容大致讲了一遍。

“孙主任说什么?”

“他说是我想多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怎么,你要调查调查?”

“我知道他父亲早就去世了,他还是独生子。我想,他母亲孤家寡人的,如果能找到这十万块钱,说不定能帮帮她。咳,我多管闲事了。”邵孔阳难为情。

余警官沉思,道:“怪不得……我觉得你的方向是对的。”

邵孔阳惊诧不已:“怎么,你发现他有双重人格的症状?”

“他有时行为是很怪异,下一次再见他,就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余警官摇摇头,“解释成次人格,倒是有道理。不过我们都对他的次人格不了解,如果这十万是次人格藏的,就连我也猜不出行为习惯。”

“是吸毒前后的变化吗?”

余磊摇摇头:“不是,是神志清醒的。唉,他吸毒这么久,财务状况肯定有问题,查也查不清的。这样吧,我想办法帮着打听打听。”

邵孔阳很感激余警官没有像孙律师那样,把他的话当玩笑。在孙律师面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讨没趣。也许是年龄和职业各不相同的原因。孙律师做事情以结果为导向,没有结果,就不必浪费时间开始。听说律师是以服务时间计费的,怪不得连说句话都好像要计算收益。自己呢,姑且算老师的话,和余警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年纪又相仿,都怀着要帮助人的一腔热血。用胖子的话来说,中二病患者。

邵孔阳心情好转起来,一边听《霍元甲》一边贴小广告。既然想到胖子,顺手就约了他吃晚饭。胖子是校足球队的,曾征战市级比赛,取得了小组赛就淘汰的好成绩。本人像个球,跑不动,凭借对足球运动的热忱,和每周一次请球队吃的海鲜自助,获得了守门员的位置。都问他家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有钱。他大方地说,我爸是开怡情院的。都问是妓院吗?他讳莫如深,也不解释。有同学说要去照顾他爸的生意,他只说别来,来了肯定伤身。

上学时,他和邵孔阳关系最好,有一天要一起找他爸拿银行卡,邵孔阳忐忑地去了,却发现那是一个生产猪饲料的工厂。胖子带邵孔阳兜了好几圈,才顺着一截隐秘的楼梯走到地下。最后过了四层安检,就差肛门指检了,邵孔阳才得以看清眼前两千平米的灯红酒绿到底是什么。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胖子他爸是开地下赌场的。

胖子拿了零花钱,也不说让邵孔阳玩一把,简单给他爸介绍一下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提过这事。

胖子现在在微信上卖鞋,真假AJ混着卖。去年送给邵孔阳一双耐克暗煞pro,信誓旦旦说是正品。邵孔阳无所谓,假的他也高兴。

不到半小时,俩人在烤鱼店坐下。推杯换盏酣畅淋漓,邵孔阳忧从中来,把最近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行了你别絮叨了,我同意大律师的话,这些事跟你有毛线关系?”

“唉,你不懂。”邵孔阳坐在沙发最里头,斜靠着墙,身子佝偻着,像条落水狗。

“呵,我不懂?咱们队输球了你能把自己练吐,我不懂?不就自责吗,我给你指条道,你听不听?”

“你有什么馊主意?”

“我先说好了啊,就是给你解解心结,你别给我找事。”

“有屁快放。”

“你说,大律师知道那十万块钱?”

“当时他对我说,就算真有这笔钱,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会我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他怎么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呢?这是否说明,这笔钱确实存在,而且他非常清楚,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很久以前,就打他上中学说吧。一个高中生,甚至可能是初中生,干什么能没了十万呢?我一听这事就明白了。”

“什么?”

“地下赌场经常有未成年来赌博。虽然我们家的场子是不干这缺德事的,但有的场子会特意引诱小孩来。欠了赌债以后,这些小孩就完全被赌场控制了,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还有这种事?小孩子能干什么?”

“运毒啊或运赃啊,女孩还能做别的事,我就不说了。”

邵孔阳大骇,酒醒了一半。

“他们的套路是,让小孩欠到十万或者二十万。要么还钱,要么帮他们做事抵债。这个数字就是随便定的,可对一个小孩来说,数量巨大。一边逼他们,给他们路走,他们不至于破釜沉舟。我爸还开赌场的时候,几乎跟全省的赌场老大都认识。赌鬼欠债或者公安有行动,他们之间都是通气的。我可以让我爸问一下他的老朋友们,看看他们的记录上有没有你朋友的名字。但是,我说过了,我的目的是让你安心,即使真查出来这笔钱,你是不能要回去的。”

“这么麻烦你爸,不太好吧?”

“我爸自从改邪归正,每天无聊得要命,肯定愿意搞点事做。”

邵孔阳满上啤酒,使劲碰过去,碰了胖子一身酒花。

度日如年。

胖子没有再联系过邵孔阳。他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微信,胖子的头像上始终没有出现小小的红色圆点。直到第四天,胖子毫无预备地打来了语音通话。

“查着了。2009年4月,聚盛赌场,陈朗,欠十万整,6月全部还清。”

邵孔阳瞠目结舌。胖子借着酒劲提出这个设想时,他其实并不抱希望。陈朗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在未成年时期欠赌债的人。但话说回来,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还是个瘾君子呢。

“我爸给我的号码,你爹我亲自打过去问的,”胖子语速很快,“那个老板问得很详细,我把你的情况简单一讲,他冒出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听,赶紧追问,他死活不说了。听他的意思,绝对是有隐情。”

“你还能再问问吗?有什么隐情?”邵孔阳焦急地喊。

“你急什么?我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求他了,他才答应讲,但必须当面讲。你要去一趟吗?”

“必须去!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第二天是周六,邵孔阳和胖子一大早乘坐高铁,奔往陈朗的家乡松平市。在车上,胖子告诉邵孔阳,聚盛赌场的老板之所以同意谈谈,是因为他2016年被举报,判进去七年,去年才出来,啥也不怕了。开设赌场罪有追诉时效,要是别人,断不会再提起当年的事。邵孔阳向上瞪眼计算年份,胖子说,他进去之前,有人寻仇,把他胳膊打断了,伤了神经,进去以后又因为糖尿病截了一只脚,所以提前几年出来了。

“他肯定很多疑,咱们和他说话,不要表现出攻击性。”胖子嘱咐。

邵孔阳第一次来松平,看着满街不伦不类的建筑合不拢嘴。老派平房上层会加盖俄罗斯式洋葱头屋顶,一排传统民居后竟有个哥特式教堂,闪光的金融大厦脚底下围了一圈半残的棚户区。一切都是新旧交替的,新的永远摆脱不掉旧的影子。

谢盛的家在一栋新建的,孤零零的小高层里,四周的五层住宅楼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风格,外墙的墙皮掉落得层峦叠嶂。楼与楼的间距很近,过道上还有公共纯净水机,流浪汉搭的帐篷,和卖凉拌面的小推车。新建的楼承担了此区域充电站的责任,楼下一圈站满了插着电的电动车。

谢盛在十五楼的家里接待了胖子和邵孔阳。他今年六十四,靠轮椅行动。一开门,眼珠子在两人提溜的礼物上转得飞快。

“进来吧小伙子。”谢盛皮笑肉不笑。

邵孔阳心想坏了,这人看上去就不痛快,早知道再带两盒茶叶来了。

谢盛让两人在沙发上坐,自己费力地划轮椅去倒水。他的右臂比左臂细许多,右肩也耷拉下去。胖子说:“我来我来。”谢盛就不划了,坐在邵孔阳对面看他。邵孔阳极不自在,终于把胖子盼回来了,赶紧起身接过水杯。

谢盛把目光移向胖子,问起他爸爸的近况。胖子说他爸迷恋上了马拉松,整天跟着俱乐部跑半马。谢盛说他年轻时爱跑山,松平的山都快被他踏平了。俩人热火朝天地聊跑鞋、地形、赛事,把邵孔阳晾在旁边灌了一肚子水。二十分钟过去,胖子低头看见谢盛左脚的棉拖歪歪扭扭的,尴尬地住嘴。

“那个……”胖子看一眼邵孔阳,“谢叔,咱们说说陈朗吧。”

谢盛后仰,直视邵孔阳道:“这个属于个人隐私,按规矩我是不能向外人说的。你们特意来了,我也不好让你们空手回去。你先仔细讲讲,为什么要知道这事?”

邵孔阳隐去孙律师、余警官等人的名字,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谢盛说:“合着你们要钱来了。”

“不不,我兄弟就是想了解一下真相,求个心安。绝不跟您要钱。”胖子忙补充道。

邵孔阳拼命点头。

“说起来,我对这个人记得很清楚。聚盛原则上不允许未成年赌博,但我也不拦着。大部分小孩还不起钱,就替我们干别的,还有的让家长还了。起初陈朗运过两次毒,后来坚决不再运了,一再说会把所有钱还清。我们去他家催债,他家条件很不好,还是租的房子,父母还不上,扬言要去报警。然后没多久,就一两个月吧,陈朗忽然拿了整整十万来还钱。我本来是不管他钱怎么来的,但他是未成年,一旦扯上什么事,容易把我的赌场扯出来。我问他,他说是朋友给的。那笔钱是崭新的,连号的,一看是从银行新取的。我很担心来路,就没收。十万块钱对我根本不算什么,我更在意招惹风险。后来,他也再没来赌过。”

胖子和邵孔阳相顾无言。

“可是,”谢盛玩味地说,“一两年以后吧,陈朗忽然找过来,要把十万块钱拿回去。我收都没收过,怎么会给他钱呢。他跟我争论了半天才罢休。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耍赖,但看那样子,我总觉得他像确实忘了我没收他钱这回事。反正啊,再也没下文了。”

邵孔阳和胖子对视一眼,冷静地问:“您觉得,他会是双重人格吗?”

“哦?”谢盛欲言又止,脸上忽地露出诡异的笑容,说:“我觉得不是。”

邵孔阳的直觉告诉他,只要再问下去,谢盛还会说出些新的信息。但他刚要问,就被谢盛打断了。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十一点了,我老婆和孙女该回来了。你们……”

“谢谢您,打扰了,我们就回去了,再来看您啊。”胖子迅即起身,邵孔阳只好辞别。

谢盛送他们到电梯,眼看着他们下楼。电梯门一关上,邵孔阳就说:“谢老板和孙律师说的话能对上号,这笔钱确实是初中时候丢的。只是,他初中就已经有双重人格了?”

胖子说:“你管这么多干嘛?既然他赌博,肯定拿那十万去赌了呗。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又吸毒又赌博……”

“还有一点,谢老板说陈博士家的条件不太好,可据我所知,初中时候他的家境还算可以。”

“他爸不是死了吗?创业未半而家道中落呗。要不,”胖子一拍手,“他也可能是怕父母知道,给谢老板假地址,让人冒充他父母交涉。”

“不,他家的地址是谢老板自己查的,应该不会错。”

胖子不再理他,两人即刻坐上回晋海的动车。邵孔阳一路缄默。他忽然感觉荒诞,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陈朗是谁,这笔钱哪去了,跟他有关系吗?他浑身没劲,异常慵懒,只想好好睡一觉。

回到“正方”是下午四点,晚饭没开始。邵孔阳饥肠辘辘,想起在白老师办公室里有沙琪玛,便去讨来吃。

“邵侦探得到想要的结果了?”白老师说。

“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第二个人格,肯定推理不出那个人格会怎么把钱弄丢啊。”

白老师笑笑,继续看她的电视剧。潘粤明一人分饰四角,明明长得都一样,却演出不同神韵。

邵孔阳和她一起看了一会儿,吃完三个沙琪玛,要走。白老师叫住他:“那篇小说,你看得太表面了。”

“我就跟做文本细读似的,研究得还不够深啊?”

“你非往双重人格那儿想,是因为小说一开场就告诉你是双重人格。有没有可能不是呢?”

邵孔阳眨眨眼。

“有没有可能,的的确确存在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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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车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十万块的藏匿之处,你得去问你消失的人格 | 无声回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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