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仓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为去郢都,就必须求见昭阳,而他与昭阳在泗下交过几阵,在两军阵前更是讲过不少过头话,再加上庞涓的粉面之辱,这若求上门去,万一昭阳有所奚落,岂不是自寻尴尬?几经周转,田忌径到南阳,投奔景翠。
景翠之父景舍与田忌之父相善,景舍过世时,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驰楚凭吊,送来重礼,景翠不无感动,回以答礼,两家后辈就这样建立起联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听闻田忌来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赶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齐位置颇高,景翠无法安排职衔,也不想去求昭阳,加之田忌不想在楚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游玩,夜夜笙歌,偶尔研究兵法战阵,日子过得倒是惬意。之后威王驾崩,景翠赴郢奔丧,田忌迷上乌金,拜师求艺,白天跑矿山和炼炉,夜间研究合金技术,计划亲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剑与一杆乌金长枪。
就在田忌在炉膛前干得热火朝天时,楚宫来人宣读王旨,封田忌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户,三个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继位的楚国太子熊槐,史称楚怀王。田忌研究过熊槐,认为他还算勤于朝务,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荐举。
无功而受封地,田忌颇为感叹,真切认定熊槐是个能君。想到自己一生从未与秦人交过锋,上庸虽然偏远,却是抗秦前沿,田忌也还欣喜,遂在谢过恩后,收拾行囊,与几个心腹从人并一个颇识道路的景翠门人于三日之后离开宛城,驰往上庸。
不消数日,三辆轺车赶到穰邑。穰邑原为邓国地盘,楚文王时,邓公为楚所灭,楚人在此封君设县,建成重镇。楚国封君极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绝大多数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
身居异乡,田忌晓得如何保持低调,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时那般兴师动众、招摇过市。驰入穰地,天色向晚,田忌驱马入穰邑,并未听从景翠门人的建议前往拜谒穰君和县尹,见街边一家小客栈还算干净,便停车栖居。
夜色渐深,田忌沐浴已毕,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数人求宿。来客显然手头不太宽裕,要求只住偏厅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饭也不吃,只求几碗白水,拿出自做干粮廊下啃食。廊下与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钱,显得不太高兴。
听声音,观衣着,田忌断出是几个墨者,而对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让从人交代店主安置几个房间并一案饭菜,费用由他结算。
店主高兴,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绝,匆匆吃过,其中一人求见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绝,也想结识这些墨者,遂穿衣正襟,备好茶点,将他请进客堂。
求见者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尊者。
屈将子报过名号,田忌先是惊愕,继而长揖至地:“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田忌福薄,无缘得见,不意老天开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荣幸之至。”
“非老天开眼,而是老朽一路寻访大人,跟踪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还礼。
“前辈一路寻访?”田忌更是惊愕,“可为何事?”
“将军请看此书!”屈将子从囊中摸出一书,呈给田忌。
是苏秦手书。
田忌读毕,眉头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声:“苏子要晚辈立马赶回齐国,引兵救韩,这……”
“将军有何忧虑?”
“不瞒前辈,”田忌长叹一声,“在下做梦都想回齐,更不用说再战庞涓了。只是,晚辈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齐,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军勿忧,”屈将子应道,“今日之齐已非昨日之齐,据老朽所知,齐王得知将军出奔楚国,孙膑病故,再没走出雪宫一步,一应朝事全部推给太子料理。太子晓得将军委屈,有意为将军洗刷冤情。
再说,将军身家皆在齐地,齐王并未因将军出走而有丝毫加害。将军蒙冤,若想洗刷清誉,只有回齐才是上策。老朽年迈,苏大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让老朽白走这一趟的。”
“谢苏子抬爱!”田忌望空拱手,面现难色,看向屈将子,“苏子心意,晚辈不是不领,而是另有隐情。苏子善于辞令,却不知军情。
苏子要晚辈回齐不难,难在晚辈再与庞涓开战。黄池之战,晚辈一直以为庞涓胜在侥幸,是以心中不服,备战多年,图谋复仇。直到桂陵一战,晚辈才知深浅,每每思之,总不免心惊肉跳。不瞒前辈,莫说是齐国技击难抵魏国武卒,单是晚辈,就与庞涓差距甚远。桂陵之战胜在军师一人,实非晚辈之功。今军师已故,在下……”
“军师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么?”田忌大瞪两眼,紧盯屈将子,“前辈不会是……”
“孙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当与苏秦赶到临淄了。”
屈将子遂将孙膑如何诈死之事,约略讲述一遍。
田忌惊喜交集,大是叹服,有顷,拿出楚王命书、印玺,再现难色:“在下蒙景兄举荐,楚王厚爱,刚刚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赶往任中。若是回齐,楚王、景兄这里如何交代?”
“老朽已经查明,此番举荐将军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阳。”
“前辈如何晓得?”田忌惊问。
“将军前脚离开,景翠门人后脚捎信回来。听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让将军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经迟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问道:“昭阳为何荐举在下?”
“因为他不想让你回到齐国,与魏决战。”
“他为何不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渔人,昭阳想必不愿拱手让给将军与齐人吧!”
田忌闭目沉思。
“田将军,请听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爱讲利字。将军在齐立身立业,所利在齐,齐国乃是将军根本,客居他乡,终非久计。自将军走后,齐三军无人可治,孙膑虽可筹策,治军一无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军若是不回,庞涓就无人可治了。”
“前辈之言,田忌敬从,只是……”田忌略略一顿,“如果昭阳真的不想让晚辈回齐战魏,必有防备,也必过问此事,晚辈如何才能避开昭阳监管,安全离开楚境呢?”
“将军勿虑。”屈将子应道,“离楚之计,苏大人早已谋定,将军请借只耳朵。”
田忌伸过头来,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这般,田忌连连点头。
翌日晨起,三辆轺车并田忌从人继续前往上庸,几个墨者则别过店家,离店而去。
墨者队伍里,其中一人换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进发,过涅阳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国方城,绕过鲁关,来到墨家大营,在此歇息数日,复入韩地,田忌并众墨者扮作贩卖陶瓷的定陶客商,夹在一行宋国商队中,由韩入魏,经由大梁,在庞涓眼皮之下安然穿过,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实守候。一行人继续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济入齐,车轮滚滚,驰往临淄。
三辆轺车则一路西行,又走旬日,就地蒸发。田忌的封印、楚王命书等,连同一封田忌亲笔辞书,则被遗留在一家客栈里,被楚人发现后层层上报,紧急呈送昭府。
昭阳闻报,召来陈轸,将一应物品指给他道:“诚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齐了。唉,真叫个防不胜防啊!”
“走了也好,”陈轸显得倒是轻松,“你我这下可以观看一场旷世好戏喽!”
“什么好戏?”
“齐魏大战呀!”陈轸一脸向往,“庞涓结张仪,大战苏秦结田忌。”略顿一下,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只可惜孙膑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战中原,绝对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孙膑活着,庞涓必败,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国之恨了。”
“呵呵呵,”陈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经记不起了。倒是觉得,庞涓这人还是有才的,算个当世英雄。苏秦对张仪,当是匹配;孙膑死了,田忌对庞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阳赞同,“请问先生,这出好戏行将上演,在下总不该只作壁上观吧?”
“将军若有兴致,可以从韩使所求,奏请伐魏,楚、韩、齐三国合力制服庞涓,一可永除祸害,二可捞些油水,免得这场逐鹿之战中,楚国连汤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阳以为然,当即入宫,将田忌遗留之物并辞书呈奏怀王,告以陈轸之言,建议从韩之请,起义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怀王初立,正欲兴兵树威,当即准奏,命昭阳为主将,景翠为副将,靳尚为监军,点方城、宛城之兵六万,兴师伐魏。
张仪接到秦王之信,说是陈轸只答应挽留田忌,并未答应逐走惠施,苦笑一声,忖道:“陈轸这厮是个人物,还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个惠施,楚国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济,有此二人在侧,必有大成。陈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国,何况有昭阳做靠山,动他须花力气;但惠施尚无根基,我当想个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国才是。”
张仪闭门谢客,苦思良久,想到一个主意,于次日凌晨奏请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则吊唁楚国先王,二则结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张仪所奏,命能言善辩的中大夫冯郝使楚。
冯郝将行,到相府辞别张仪,张仪吩咐他至楚后如此这般。
冯郝直驱郢都,经过方城、宛城时,沿途见到车来人往,兵马在集结,粮草辎重在调动,一片出战迹象。冯郝几经打探,得知楚王已经旨令援韩,遂使快马急报张仪,同时快马加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递上国书,假作不知楚国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义吊唁楚国先王,献上一份厚礼。
初掌权柄的楚怀王急于树立自己在邦国中的形象,对列国使臣尽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战的魏王使臣,不仅收下冯郝的重礼,还留他共进晚宴。
席间,冯郝拱手问道:“使郢路上,冯郝遥见兵马粮草不绝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猎,冯郝好奇,敢问大王这是……”顿住话头,征询目光望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笑应道,“听闻贵国的演兵场上也是杀声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欢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猎,请问使臣,难道你家大王这是在效法幽王、自娱自乐吗?”
冯郝眼珠子一转,拱手赞道:“大王犀利,冯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韩王蔑视我邦,我王欲向韩王讨个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韩王送来血书求救。韩、楚睦邻多年,韩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缔结姻亲,今亲家有求,寡人该当做个声势,是不?”
“当然,当然!”冯郝连声应道,“不过,冯郝在此也想恳请大王,做个声势可以,切莫过于当真。另外,大王若是对缔结姻亲有所兴致,无论是待聘公子还是待嫁公主,魏室尽皆不缺,冯郝愿意保媒。”
“哈哈哈哈,”怀王爆出一声长笑,“好哇,好哇,当真好哇!寡人后宫也还缺人,敢问使臣可愿保媒?”
“冯郝荣幸之至。”冯郝拱手应道,“不过,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请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冯郝,俟冯郝回魏,另为大王觅一良媒。”
“哦?”怀王倾身问道,“良媒何人?”
“相国张仪。”
“张仪?”怀王回身,伸手捋须,有顷,“嗯,寡人与此人倒是有过交往,也还晓得他,是个能臣。听闻此人几经周折,终赴秦地,位极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离秦赴魏,再拜相国,欲结庞涓伐赵建功,未曾想兵败桂陵,害庞涓差点丢掉性命,可有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冯郝坦然应道。
“请使臣赐教。”
“据冯郝所知,张相国在楚时,助楚灭越,在秦时,先助秦师拒六国之师于函谷关外,后亲引秦卒,以区区三万军卒在一年之内攻灭巴、蜀,建下不世之功。这又赴魏,引魏师伐赵,取大国之都。至于桂陵之战,是庞将军未听相国妙策,擅自引兵与齐主力作战,且又轻兵冒进,方才中了孙膑的圈套。”
“寡人愚痴,敢问相国是何妙策?”
“轻兵渡河,避实就虚,由河间直插齐都临淄。”
怀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竖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冯郝再次拱手,“抛开运筹帷幄,张相国还有一个擅长呢。”
“哦?”怀王身子再度趋前。
“逐人。”冯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国不乐见者,尽皆受逐于相国。在秦,公孙衍败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怀王微微点头,“不过,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赶走的。听说离楚时,此人还很狼狈哟!”
“大王有所不知,张相国一向为人磊落,处事光明,谋阳不谋阴,逐人也是逐在明处。而在贵国,有人却擅长躲在暗处,下作伤人,相国是虽败犹荣。”
张仪在楚的遭遇,怀王尽知,是以对冯郝所论,不仅未加批驳,反倒认可,轻叹一声,换个语气道:“唉,张仪之才,寡人颇为欣赏,只是此人弃秦投魏,却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冯郝应道,“何况相国本是魏人,相国先父更是魏臣,为魏喋血疆场,相国回魏效力,也算是尽忠报国了。再说,我王识才,也待相国不薄呢!”
怀王复叹几声,想是在为楚国错失张仪惋惜。
冯郝看准机会,拱手道:“提到相国,臣有一事奏请大王。”
“请讲。”
“临行时,相国挽郝之手,特别叮嘱,要郝代向惠相国问好。冯郝初来楚地,人地两生,欲寻惠相国问安,又担心他顾及……”冯郝略略一顿,省去后面言辞,直入核心,“听闻惠相国已得大王重用,冯郝斗胆请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问候之语,捎与惠相国。”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话不难,不过,你可回禀张仪,就说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国地大物博,多养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冯郝一定将话带给相国。”冯郝拱手,“大王供养惠相国,足见慈爱;大王不用惠相国,足见圣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讲不快;讲之,则恐冒犯大王龙威。”
“使臣有话,但讲无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为不智。”
“如何不智,请言其详。”
“敢问大王,惠施之才,比张仪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圣明。”冯郝顺声应道,“惠子虽然不及张仪,仍旧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来投王,王若用之,张仪必会心生芥蒂,有朝一日,仪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却会因此芥蒂而另换门庭,或会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偿失。大王若是不用,则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贤不用之名。这仅是从张仪与大王方面考虑。至于惠子,因被张仪逐走,对仪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与张仪私底下相善,必生二心。”
冯郝巧舌如簧,且不无道理,怀王沉思有顷,拱手:“敢问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听之。”冯郝拱手还礼,“惠子为宋人,听闻宋王对他颇为器重,曾诏告国人以惠子为贤,此事天下传为美谈。惠施与张仪不睦,今也传遍天下。今为大王计,郝以为,大王可使人直接护送惠子入宋,亲写书信向宋王举荐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张仪,张仪得知大王是为他而不纳惠子,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已穷途末路,大王荐之于宋,给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国近无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国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怀王叹服,传旨摆酒,与冯郝宴饮至夜深。
怀王谕旨经昭阳之口传至惠施。
惠施黯然神伤,一刻也不愿多待,当夜收拾行囊,甚至没向昭阳辞行,于翌日鸡鸣时分悄然出郢。
待陈轸从邢才口中得知实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轸大急,乘驷马之车紧追。足足追有三十余里,陈轸终于望到惠施一行。
“先生留步!”陈轸追上,扬手大叫。
惠施喝叫停车,但屁股没动,只在车上抱拳:“上卿是来送行的吗?”
陈轸下车,几步跨到惠施车前,抱拳:“在下非来送行,是来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还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陈轸应道,“在下问过令尹,说是大王听信冯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冯郝使楚,必是张仪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觉得,以先生之才,为何要处处受制于那个奸诈小人呢?只要先生愿意,在下可使昭阳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听昭阳,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张仪。”
“呵呵呵呵,”惠施轻笑数声,“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与张仪无关。”
“先生?”陈轸愕然。
“不瞒上卿,”惠施淡然应道,“在下适楚,是冲楚王而来,欲借大楚之力,与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说,”陈轸长吸一口气,“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仅听一面之词即逐在下,是谓不聪;张仪去秦相魏,欲挟三晋以制楚,楚王目无所见,是谓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机,在下穷途来投,此王不召不见不说,这又不问明细加以驱逐,是谓不智。如此不聪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这要走了,也就无所顾忌,接连吐出心中块垒。
“呵呵呵呵,”陈轸连笑数声,“就在下所知,不聪不明不智之王,天下无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辅十年,何以这就一日都不愿留楚呢?”
“正因为老朽辅佐魏王十年,这才一日都不想留楚了。”
陈轸略略一怔,肃然起敬,拱手:“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国?”
“正是。”
“可要辅佐宋王?”
“唉,”惠施轻轻摇头,“楚王已不可辅,何况宋王?人生苦短,岁月蹉跎,老朽已届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余生之乐,当是回归故里,与那庄周争执名实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实为一时之气,徒生笑矣。”说到这儿,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无他言,老朽这要上路了!”也不待陈轸回言,扬鞭催马,启动车辆。
望着渐去渐远的一溜车尘,陈轸嗟叹不已。
大魏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杀奔韩境。马嘶车驰,尘土飞扬,整齐的军靴踏地声震耳欲聋。先锋武卒清一色的秦制乌金甲兵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韩国境内,烽火迭起。
与此同时,公仲侈、韩举引领的五万韩兵早已在郑城之北的华阳一带扎好阵脚,正面迎击庞涓。
面对弱敌,庞涓拥有足够的自信,因而仍旧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样,兵对兵,将对将,在沙场上见真章。
两军对垒,青牛率先挑战,连斩三员韩将。韩兵正震恐中,一彪军斜刺里杀出,清一色铁甲武卒,直冲韩军右肋。韩阵右肋以劲弩利矢迎击,但由韩国自己制作的乌金等物铸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极其有效地拦挡了来自韩国的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长枪逼向胸部,韩军惊恐情绪蔓延,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反倒冲乱自家阵脚。庞涓挥旗,中军乘势正面掩杀。韩军抵敌不住,阵乱气泄,连退三十里方才稳住阵脚,计点军马,伤亡逾万,辎重兵器损失无数。
庞涓也不急追,魏军镇定自若地保持队形,一路捡拾韩军留下的辎重,沿衢道缓步推进,径直迎向韩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韩军凭借地势复战,再度不敌,复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韩军连败,公仲侈再不敢正面御敌,下令放弃野外,退守郑城,依托城池做最后抵抗。
庞涓大军接踵而至,不急不缓地将郑城四面围定。与此同时,南面百多里之遥的阳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领的左军攻伐。
阳翟不仅是韩国次都,更是商业大邑,有军卒逾三万,亦是两战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
魏军围城,白虎与白起亲上城头,协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贾无不气恨魏人赖账不还,纷纷捐钱捐粮,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躯抗御魏人。
经过数日搏杀,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尸体,却连一次也未攀上城头。公子嗣震怒,再欲强攻,庞涓驰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将阳翟围定,断其粮食。阳翟是个商城,粮食全靠商贾,储备不多,庞涓显然是想困死韩人。
在韩魏生死搏杀之时,田忌、孙膑双双在齐宫现身。
百官为之震惊,尤其是相国邹忌,见到孙膑,以为是见鬼;又见田忌,立时气冲脑门,身子连晃几晃,一头栽倒。御医紧急施救,邹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被宫人送回府中安养。
参加此番廷议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几个要臣,段干纶、张丐、田婴和邹忌之外,多出了苏秦、孙膑、田忌三人。
见邹忌晕病回府,田辟疆给众臣一个苦脸:“关于救韩事宜,诸位且议,待议出方略,由上大夫专程禀报相国!”
田忌鼻孔冷冷一哼,别过脸去。
“诸位爱卿,”辟疆直入主题,“魏军已入韩境,韩国烽火四起。韩王血书告难,寡人已经知会韩使,允准救韩。”
众人相顾,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辟疆环视诸人,目光落在孙膑与田忌身上,“回复韩王血书之时,寡人心中尚无底数,今日上天助我,军师复活,田将军归来,寡人觉得可以一战了。是以眼下诸位所议,不是救与不救,而是早救还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为,”段干纶率先说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迟了,韩人或会屈从于秦魏之势,弃纵入横。”
“臣不以为然,”张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韩、魏初战,兵锋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韩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还要听命于韩。纵观魏人,大有破韩之志,韩人面临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诺,必将一搏。是以臣以为,待韩、魏双方兵疲,我再出兵,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苏秦,苏秦看向孙膑,道:“臣附张老所议。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问孙膑。”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
威王不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痴呆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
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执其手:“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
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点头:“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吸一口长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头,不敢对视。
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趋至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盯住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弟子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又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不是不服,是心里有事。主公,”说着,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有吃的!”牟辛灵醒过来,交口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就得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
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紧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禀报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的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什么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
邹忌嘴巴咂巴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
齐魏再度开战后,公子华从大梁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王,向他细禀中原列国动态,尤其是魏宫秘闻与孙膑再领齐军救韩的事。
“呵呵呵,”秦惠王眉眼舒展,“不瞒华弟,前几年我还忌惮庞涓几分,邯郸、桂陵两战过后,这个忌惮非但没了,寡人反倒生出喜来。此番魏氏伐韩,齐、楚再来闹腾一下,三晋可无忧矣。”
“是哩。”公子华应道,“还有一事,臣弟想做掉魏国太子!”
“魏申?”惠王怔了下,急问,“他怎么了?”
公子华将天香失风一事细述一遍,怅然叹道:“唉,在魏申身上,臣弟下了血本,不想此人外柔内刚,与庞涓、张仪根本不在一条道上,倒是与惠施、朱威、白虎、公孙衍打成一片,难以为我所用。”
“嗯,照眼下情势,魏王怕是撑不了多久。魏王之后,谁来执掌魏柄,是个大事了!”
“臣弟正是此意。”
“怎么做掉他?”
“此番伐韩,魏申是监军,至于如何做掉他,包在臣弟身上,只要王兄准允即可。”
“换谁?”
“换公子嗣。天香已经在他身边了!”
“好吧,就依你。”惠王略略一顿,“秋果如何?”
“秋果已被苏秦收为义女,早晚服侍。”
“这个苏秦,”惠王怔了一下,看向公子华,“当真是滴水不沾呢,连送上门的女人他也不收!不会是……怀疑什么了吧?”
“不是。”公子华应道,“莫说是秋果,他在洛阳也有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说是他根本没有碰过,他夫人到现在还是处子身。”
“难道他……另外有人?”
“他是否有人,眼下不得而知。对了,听秋果说,鬼谷里有个叫蝉儿的捎给他一个锦囊,让他半夜开启,并说那个蝉儿对他特别好。
据各方汇总,那个女的当是周室的雨公主无疑!”
想到当年他亲去洛阳聘亲,看上雨公主,她却逃进山去,跟了鬼谷子,这又爱上苏秦,真叫秦惠王感慨不少,良久叹道:“唉,时势弄人呀。她能看上苏秦,也是她的眼力。秋果那儿,要让她上点儿心。”
“王兄放心,那个孩子不错,机灵得很。再说,她一家人都在咸阳了,十几口子人呢。”
“时不时地给她带些家里人的口信,让她心里有根弦。”
“臣弟晓得。在黑雕台的训练把她逼出来了,称职得很。她发觉那个锦囊有疑,设法偷来看了,里面没有什么,只有一粒丸药。她看不出丸药有何特别,加之担心苏秦睡醒,就又放进去了。之后没几天,孙膑就暴病死了。前不久秋果跟苏秦赶往定陶,在那儿意外见到孙膑,秋果以为是见到鬼,结果却是孙膑又活过来了。之后秋果与他们赶往临淄,臣弟追上,设法见到秋果,方才得知孙膑复活及那丸药的事。臣弟紧急禀报张相国,张相国断出那粒药丸是鬼谷子专门配给孙膑的。鬼谷之门真也是够热闹的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天下这么大,还是热闹些好。”
田忌离楚后,为抢占先机,昭阳请奏楚王,亲为主将,引军六万,直逼陉山。同时,怀王旨令文学侍从屈原起草一封措辞犀利的开战檄文,自己亲笔抄,加盖印玺,派专使送达大梁。
因在几年前的六国伐秦中被苏秦选中草拟盟书,屈原不仅闻名列国,在楚国朝野也被传扬为第一才子。伐秦无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边,早晚侍从。太子槐继位,在第一批任免名单中将屈原破格擢升为文学侍从,位列中大夫,主笔各类诏书、谕旨之类,类似于中原列国的御史。
屈原一向赞赏苏秦的合纵远谋,对魏伐赵、伐韩不无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辞章之华美,即使阅读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绝,反复咏叹。
早在楚国檄文抵梁之前,庞涓就已得到魏使冯郝的密报,同时,各路探马也将楚兵调防情势相继报来。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夺回陉山。庞涓不敢小觑,一面暂缓攻韩,增加哨探,加强陉山防务,一面备好模仿齐人而新建制的两万轻骑锐卒,早晚待命,一旦楚军进攻陉山,就出动由秦人援助的骑兵,远程包抄到楚军身后,给昭阳以致命一击。
然而,一月下来,楚军并未进攻陉山,只是将前军大营屯扎在离陉山约三十里开外的水泽边,主力仍旧龟缩于方城之内。斥候一天一报,楚军稳住不动。
就在魏人开始松懈之时,公子嗣急报,楚国大军约六万于昨日突然出动,绕过陉山要塞,向东插向项城、苦县一带。
庞涓急到沙盘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认定昭阳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开庞涓与魏军主力,伺机襄陵。庞涓晓得,多年以来,昭阳一直对宋地耿耿于怀,而魏国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国西南大门上,离宋都睢阳仅咫尺之遥,这不仅让宋人不爽,也让楚人忌惮。
得出这一判断,庞涓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前番齐人救赵,孙膑第一阵即打襄陵,让庞涓一下子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战后,庞涓重点加强襄陵防御,特别奏报惠王,将破敌有功的郑克提升为襄陵郡守,辖制周边五邑约四万守卒。这且不说,庞涓早已得知,站在郑克背后的是公孙衍。只要公孙衍在,昭阳想讨便宜没那么容易。
搁置了楚人,庞涓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齐人身上。
说实在的,庞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是齐人。桂陵之战败给田忌,庞涓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晓得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孙膑,但毕竟田忌是名义上的主帅。孙膑已去,此番齐军若是再来,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与田忌大战一场,让他再次品尝被羞辱的味道,顺便领略一下什么才叫战争艺术。可惜的是,这个谋划让张仪搅黄了。
若是田忌不能回齐,齐王就不会派兵援韩。楚国不敢争锋,赵国早无实力,若再没有齐国救援,由魏国独战韩国,于庞涓来说,显然少了趣味。
然而,就在庞涓多少显出些郁闷之时,张仪赶至,交给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轻敲几案道:“庞兄,在下另外带给你两个信息。”
“快讲。”庞涓搁下檄文,紧盯过来。
“第一个信息,好坏兼具,即于魏国不是好事,但于好战的庞兄却未必是坏事。在下接到快报,齐王旨令出兵救韩,如果不出所料,齐国五都之军将于半月之后会聚阿邑。”
“爽快!”庞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将是谁?”
“不会是田婴吧?”
“是田忌。陈轸那厮未能拦住田忌,让他溜回齐国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买卖来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
“第二个完全不好,怕是庞兄不想听的。”
“张兄但讲无妨。”庞涓说着,仍旧未能收拢住笑。
“孙兄没死!”
正在大笑中的庞涓一下子僵住,目瞪口呆,半晌:“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细报,”张仪缓缓说道,“孙兄只是诈死。田忌出走之后,有人送给孙兄一粒药丸,之后不久,孙兄就死了;在我大军伐韩之际,苏兄赶往宋国定陶,在闹市里寻到孙兄,二人一道赶往临淄,又过不久,田忌就回来了。”
庞涓似是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半晌方道:
“何人送给孙膑丸?”
“估计是先生。据细报所讲,送那药丸的是师兄,说是师姐所赠。如果不出在下判断,这粒赠药与孙兄诈死之间,当有关联。”
“这老不死的!”庞涓从牙缝里挤道。
“庞兄?”见他对先生说出不敬之语,张仪正色道。
庞涓这也反应过来,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紧拳头:“孙膑没死也好。在下正想与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场呢!”
“也是。”张仪半是分析,半是怂恿,“桂陵之所以惜败,是因为庞兄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孙兄。他在暗处,庞兄在明处。此番孙兄诈死,且是刻意隐瞒迄今,显然想故技重演,只未料到你我这已知情。
就眼下来看,情势完全反转,孙兄在明处,你我反在暗处。再说,孙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孙子兵法》,庞兄手头这也有了足本的《吴子兵法》,鹿死谁手,正可一试呢!”
“是啊!”庞涓豪气顿起,再次握拳,“天无二日,林无二雄,鬼谷中时,在下就已晓得,在下与孙兄不可并举于世,这一战终是难脱。”
“庞兄所言精辟。”张仪的语气也激动起来,挥拳应和,“在下与苏兄也是这般。他倡合纵,在下连横,纵横不可同世并举,在下与苏兄也当一决。前番援赵,苏兄东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韩,苏兄更是赤臂上阵,听闻已替代邹忌,亲自为孙兄督运粮草呢。苏兄既已这般,在下也就不可闲散。你我联手,陪苏兄、孙兄玩一把!”
“好!”庞涓声音沙哑,一脸杀气。
不出张仪所料,齐国五都之兵再次会聚阿邑。
许是将与庞涓做终极对决,出临淄后,孙膑的情绪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辎车里,随车轮颠簸,要么坐在他的军帐里,闭目冥思,极少说话,远不如前番围魏救赵时那般,一路上对田忌谆谆教诲。
晓得孙膑尚未谋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谁也不可打扰孙膑。
然而,大军已经全部屯在阿邑,孙膑仍无动静,仍是由早至晚坐在帐中不声不响。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婴来到孙膑的军帐,急切问道:“前番救赵,军师筹策围魏,此番救韩,军师可有妙策?”
“围梁。”孙膑显然已经筹出策了,只待求问。
“这这这……”田忌怔了,看向田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又转对孙膑,不无狐疑,“军师不会是把庞涓当成傻瓜了吧?”
“依将军之意,当该如何救韩?”孙膑双眼微启,看向田忌。
“庞涓前番伐赵,此番伐韩,情同势不同。”田忌谋略在怀,侃侃陈词,“前番伐赵,魏合秦、中山之力,势大气猛;此番伐韩,魏乃孤军作战。前番,赵国无备而战,庞涓胜在突袭,赵人东西分割,南北受敌,溃不成军;此番,韩人早有所备,兵精粮足,虽败数阵但气势未减。这且不说,楚人已与魏人开战,昭阳兵屯苦县,锋指襄陵,方城楚军伺机而动,进逼陉山,反观魏人,虽对韩人有所攻掠,皆为小胜,郑城、阳翟迄今岿然不动。庞涓内有硬骨头待啃,外有强敌虎视,军心惶惶,难以两顾。我当与楚人协作,借楚人之力,与庞涓决战于韩境。在下之意是,我兵分两路:一路使轻骑过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经由楚地直插韩境,从东面进逼,与方城楚军夹攻陉山,迫使攻阳翟之敌回身自救,阳翟之围自解;另一路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过魏境,从屁股后面堵住魏人,与韩人两面夹击,与庞涓决战于郑城之下。”
田忌一气讲完,眼巴巴地望着孙膑。
孙膑一动不动,两眼迷离。
“孙兄?”田忌小声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选能战之士六万,围梁。”孙膑惜字如金。
庞涓麾下有魏卒八万,孙膑仅点六万,比前番救赵之时还少两万,田忌、田婴心里尽皆打鼓。无论如何,以六万齐国技击对八万大魏武卒,胜算几乎没有。
“请问军师,”田婴透过气来,插言道,“依旧如救赵时那样,只以骑卒佯攻大梁吗?”
“三军偕同,全力以赴,实攻大梁。”孙膑一字一顿,言讫闭目。
显然,孙膑谋定了。
田忌惊愕有顷,看向田婴:“动员三军,选敢死之士六万,三日之后,攻击大梁!”
就在齐国三军依据孙膑之谋,兵发大梁之际,郑城外围,魏国中军大帐的大沙盘前,张仪与庞涓也在谋议齐军动向。
“依庞兄估算,”张仪指向沙盘,“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这个嘛,”庞涓微微一笑,反推过来,“张兄既已熟背《吴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敬请指点!”
“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张仪回以一笑,敛神说道,“韩地不同于赵地,赵齐交接,韩齐却远隔宋、魏,齐军乃是长途奔袭。如果在下是孙兄,仍将舍车用骑。”说着手指沙盘,“孙兄或将兵分两路:一路为轻骑,由这里到这里,长驱直入,配合楚人,夹攻陉山,以解阳翟之围;另一路,由这里到郑城,配合韩人,与我主力决战。”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浅笑,微微摇头。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孙兄或会无视韩国,与楚合谋,南北夹击,趁我兵力在韩、无暇他顾之际,彻底瓜分宋国,顺带取走襄陵,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与之决战,韩围由是而解。”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
“哟嘿!”张仪来劲了,接连抛出两套方案,皆被庞涓否决。
“咦,”张仪智穷,敲着沙盘架子,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我说庞兄,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庞兄之见,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绕个圈。
“庞兄是说,孙兄仍会出兵大梁?”张仪大是惊讶。
庞涓点头。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哂笑道:“我说庞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孙兄已经围过大梁,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瞒张兄,”庞涓凝视沙盘,“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皆被否决。纵观孙兄用兵,只有一妙,就是攻其必救。当年战昭阳,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赵,此人所谋,亦为此策;此番救韩,我唯一必救之地,除去大梁,无他。”
“呵呵呵,”张仪笑道,“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天地之道,莫过于变化。军情无常,因势利导,孙兄熟读兵法,难道这般一成不变,只用一招制敌?”
“这要看是何人用兵、对谁用兵才是。”庞涓应道,“正因孙兄熟读兵法,在下才做此判。”
“好吧,”张仪摆手,“庞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
“一、绝其粮道;二、给宋王压力,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不得纳其入内。”
张仪长吸一口气,琢磨有顷,竖起拇指:“庞兄果然高谋。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我大军按兵不动,依旧困韩,放任齐兵围梁。俟其粮绝,齐军必乱,田忌必退。届时,我可起兵追之,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粮,之后徐徐返齐。宋人若是不纳,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要么转往卫境,由卫返齐,要么转往楚境,与楚兵会合。在下断定,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也不会受制于楚,必过卫境,此时,我则直驱卫境,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活擒田忌!”
“庞兄妙计,”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讲了,”庞涓应道,“在下考虑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
孙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则,齐人更无胜算。”
“就赌此策。”张仪眨巴几下眼皮,“用兵打仗,还是庞兄厉害,在下听庞兄就是。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庞兄所言其他事宜,在下包办了。”
辞别庞涓,张仪直驱睢阳,入宋宫觐见宋王。
宋王名偃,本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过人,有些蛮力。宋辟公薨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剔成不敌,败走入齐,客死他乡。偃遂自立为君,并于齐魏相王不久,诏告天下,南面称孤。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迄今为止,莫说是天下大国,即使是泗上小国,也无一家认可,宋王偃却乐在其中,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诛灭二心之臣,重用阿谀逢迎小人,且在称尊之初,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
时至战国,什么也都见怪不怪。逐兄乱礼,笞天鞭地,妄自称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但宋偃肆虐宋地逾八年,竟然是安然无恙,天下没有人理睬他,好像遇到一个调皮孩子,一群大人由着他胡闹。
不是没有人诛伐他,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
楚国的昭阳最是起劲。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当年,昭阳引军伐宋,齐国田忌出兵救援,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昭阳无机可乘,不战而退。之后几年,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无暇他顾之际,昭阳再度伐宋,这次是魏国出兵,庞涓、孙膑联手,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昭阳尺寸土地未得,反而折兵六万,失去北疆要塞陉山。
宋王偃晓得,齐、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东到彭城、西到睢阳(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北到定陶,方圆数百里的济、泗沃野。
北有鸿沟,南有泓水,东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是个天然粮仓。这且不说,宋国先祖微子,本为商人,营商是宋人的世代传统,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学习商道,累积起他的万金家财。
齐、魏、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鳄中,无论哪一只张口,宋偃都会向另外两只求救,且屡屡得逞。有齐、魏,他不惧楚;有齐、楚,他也不惧魏。这且不说,宋偃还多次派使臣讨好西秦,鼓励国人与秦通商。在他眼里,显然已将天下几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国的桂陵之败,今有齐、楚两国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
廷见之时,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盯住张仪,良久,倾身发问,语气甚恭:“宋偃有一请,不知张子肯赏脸否?”
“大王不必客气,仪洗耳恭听。”张仪将“大王”二字故意讲得甚重。
“听闻张子舌长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见识,直到今日方得机缘,还请张子赏脸。”
“大王请近前来。”
宋偃果然离席,走向张仪。
张仪张开大口,将舌头伸到最长。
宋偃观赏有顷,返回席位,仰天长笑。
“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张仪歪头问道。
“张子之舌,不过寻常而已。”宋偃敛住笑,将“偃”改为“寡人”,不无夸张地摇头道,“若非亲验,寡人差点儿迷信世人谬传矣。”
“仪让大王失望了!”张仪嘴角撇出一丝浅笑,略略拱手。
“听闻张子在楚多年,颇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视其为虎。岂料此虎两番戏我,却又两番遭侮。寡人无知,敢问张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还是寡人……”宋偃故意顿住话头。
张仪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瞒张子,楚人几番戏我,大宋臣民力谏伐之,寡人为此谋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张子以为可否?”
“听闻大王力可直钩,仪不敢信,诚愿一睹。”张仪绕开话题。
“拿钩来!”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钩,由乌金打制,有核桃粗细。宋偃双手握之,扎好架势,暗暗发力,在众臣关注下,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众臣无不喝彩。
“果真力士也,张仪诚服。”张仪拱手,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请大王试之以柱,将之撼动。”
“这这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张仪,“此为顶殿之柱,岂可撼之?”
“大王动之分毫即可!”
“此为楠木之柱,上承万钧之重,纵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圣明!”张仪就势应道,“大王力可直钩,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乌金之钩;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哈哈哈哈,张子好言辞也!”宋偃几声长笑,拱手,“张子既有此说,寡人就不伐楚了。敢问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请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挥手:“诸位爱卿,今日散朝!”又指向张仪,“张子若是有暇,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在一处木阁上坐定。
“张子,此地无人了,有话请讲。”
“张仪临出行前,”张仪嘴角含笑,二目充满不屑之气,“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宋王可愿一闻?”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无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张仪闭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问张子,此诗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张仪睁眼,不无惊讶,“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韩凭有妻唤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见其貌美,掳其入宫。韩凭有所抱怨,大王怒,罚其苦役,使其修筑宫城门楼。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挠挠头皮,目光诧异,“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对了,那诗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荡;河大水深,喻大王势大力强;日出当心,喻此女已萌死志,与其夫约定死期。”
“后来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大王闻之解气,携息露前往探视,此女趁王不备,纵身跳楼。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楼探视,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上面又是一诗,大王可愿听否?”
“何诗?”宋偃好奇地追问。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赐凭合葬。”
“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问。
“这该问大王您呀!”张仪目光直逼过来。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脑瓜子,“张子再讲下去。”
“大王嫉妒,不赐合葬,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不料一夜之间,二墓各长一树,一雄一雌,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叶相连,下面盘根错节,夫妻切切之情,天地为之呜咽,鬼神为之悲泣。仪闻之,不胜唏嘘。”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直视张仪,面含怒容:“敢问张子,你编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仪不敢。”张仪应道,“仪是听魏王所讲。”
“魏王由何听来?”
“这个仪就不晓得了,许是小说家之言吧!大梁城内城外,小说家不在少数,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
“哈哈哈哈,”宋偃长笑几声,“这个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倒失聪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编那魏罃几个故事。”
“大王可知,”张仪二目直视宋偃,“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派?”
“寡人不知。”
“因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张仪一字一顿。
宋偃愠怒。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无葬身之地。”
“你……”宋偃气结,“好你个张仪,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派故事,硬说寡人失道!好,你且说说,寡人何处失道了?”
“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无道,不恤臣民,该杀!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已见慈悲了。”
“风闻大王笞天鞭地,焚烧社稷神祇,可有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义,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多邑颗粒无收,难道不该笞之、鞭之、焚之?”
“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锲朝涉者之胫,可有诸事?”
“无稽之谈!”宋偃震怒,忽地起身,手指张仪,“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妄称天下辩者!”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大王息怒!街谈巷议,皆为小说家虚言,仪信口拈来,大王姑妄听之。”指席位,“大王请坐,仪有实言以告。”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
“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万臣民,号令二十万锐卒,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依旧防不胜防。敢问大王,可比越王无疆?”
宋偃略现尴尬:“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险,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秦君遭戏。敢问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有顷,嘟哝一声:“寡人弗如。”
“抛开蛮夷,就中原列国而论,大王可比赵侯?听苏秦之言,举倾国之力,纵六国以抗秦,兵临函谷关下,金鼓响应,五岳为之震颤!”
宋偃长吸一口气,声音愈见微弱:“寡人弗如。”
“抛开强赵,单说弱韩,定陶之富可比阳翟?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韩王?”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听,”张仪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仪出鬼谷,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掉头,去齐适楚,自投死路;仪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继而亲引大军,翻山越岭,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仪去秦至魏,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拔其邯郸,今又伐韩,郑城、阳翟两处城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皆是武卒营帐。敢问大王,仪之舌长可过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宋偃的头低下去了。
无论如何,张仪所言不虚,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瞒大王,”张仪话锋一转,“旬日之前,仪在郑城脚下,庞涓帐中,与庞涓谋议大王,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亲口问问大王,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是仪适时插上一言,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连连拱手:
“寡人无知,敬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仪有几言正告大王,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却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阳伐宋,齐人施救,非为救大王,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齐,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是庞涓出兵,击败昭阳,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庞将军伐韩,昭阳发兵六万,名为救韩,却屯兵于苦县。至于齐人,仪就不说了,前番齐人攻我,大王借道,当是谋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为应付大王,却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扪心自问,四邻之中,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无恙,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视而不见,自恃无知,楚、齐之兵再生异心时,庞将军怕就……”张仪有意顿住。
“不不不,”宋偃额头汗出,急急拱手,“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就说宋偃谨听张子、庞将军,唯张子、庞将军马首是瞻。”
“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也不是庞将军,而是魏王。”
“对对对,是魏王!敬请张子转奏魏王,就说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言毕,宋王传旨摆宴,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
张仪旗开得胜,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
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禀道:“王上得知魏、韩陷入僵局,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再度调粮三万石,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
“我王圣明。”张仪望空谢过,唤过从人,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分别火速通报给庞涓并魏王。
“还有一事,张兄或许更感兴趣。”公子华压低声音。
“华弟请讲。”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
张仪接过,细审毕,惊道:“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途径、数额及抵达期限?牟辛?苏秦?”
公子华点头。
“如此机密,”张仪惊道,“华弟如何搞到这个?”
“是你的苏兄提供的。”公子华淡淡说道。
“苏兄?”张仪眼睛大睁。
“不瞒张兄,”公子华诡秘一笑,“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了如指掌呢。莫说是这个册子,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间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晓呢!”
“啧啧啧!”张仪咂巴几下嘴,不可置信道,“两国开战,仓储堪称重地,苏秦监管粮草,必是深居简出,防护森严,敢问华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
公子华遂将秋果的故事述评一遍,听得张仪唏嘘再三,末了叹道:“乖乖,有此黑雕在侧,苏兄焉能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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