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令渡边扮演者

​按：本文原刊于2015年11月6日今晚报“副刊 讲述”。

图文|周梦媛

1945年7月，中华民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宣布抗日战争进入转守为攻阶段。月底，美、中、英三国联合发布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此时，日本占领下的天津，仍有居留民团在鼓舞着日本侨民的“必胜”决心，还有伪政府伪机关在为日军进行慰安和举办“善邻相亲”的活动，而一般日本侨民则被派去参加各种支援活动。

与此同时，一艘名叫“烟台丸”的货船，从日本出发赶往中国。这船上除了一仓货物，还有几位神秘的乘客，他们按照大连汽船株式会社为这艘货运船制定的路线，从新潟到达了朝鲜雄基港口，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向着华北、向着天津飞蛾扑火般奔来。这几位乘客是日蓄工业株式会社的艺人，在那个摒除“敌性词汇”的年代里，他们公司的原名“哥伦比亚唱片”不允许被使用，但作为日本第一家唱片公司，那里的艺人无疑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这次他们也是以慰问团的形式，应邀前往华北的京津地区“歌唱报国”。

下图：1938年的渡边滨子。

为首的是一位女歌星——渡边滨子（1910—1999），被誉为“昭和歌后”。也许咱们国人不太熟悉，但提起由她原唱和带去日本的歌曲，我们多少会有所耳闻：《苏州夜曲》《沙韵之钟》《白兰之恋》《何日君再来》《夜来香》《蔷薇处处开》……其中前三首是地道的日本原创歌曲，后三首则借用了咱们耳熟能详的中国歌曲曲调。这些中国歌曲在用日文重新填词传唱到日本的过程中，也是经由渡边滨子之口唱红的，以至在日本广为人知。渡边滨子是那个年代日本的歌坛巨星，然而怀着未知心情奔赴华北的她还不知道，天津这座城市即将光复，她注定要在这里碰得遍体鳞伤。

其实，这不是渡边滨子第一次来中国了。早在1938年春，东京日日新闻、大阪每日新闻与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合办的“皇军慰问艺术团”就到过华东地区，因为前一年的12月，日军攻陷了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激起了日本人的“从军热情”，连文艺界都嗡然应之。早年因演唱不含政治意义的抒情歌曲而多次受指责和查禁的渡边滨子，这次也被编入其中。此后慰问日军成了日本文艺圈的惯例，渡边滨子也成了以来华“劳军”闻名的歌手，她的作品多是用中国歌曲填上日本词来翻唱。

下图：1938年来华“慰问”的“皇军慰问艺术团”。

根据战时统辖文艺出版的日本内阁情报局规定，参与慰问的艺人是被“征用”，等同于从军，“皇军慰问艺术团”是在陆军省报道部的命令下整合起来的，因此，渡边滨子胸前也戴上了金星章。来华多次的渡边滨子，还出席过一些中日合办的音乐会，认识了张君秋、姚莉、白虹等中国艺术家。慰问团的演出，让当时日占北京的伪文化协会很是欣赏，因此力邀其再来，于是便有了1945年这一次。　

话接前文，渡边滨子一行到达雄基后，乘火车经过新京，抵达北京，十天之内匆匆在秦皇岛、昌黎、滦县、唐山等地“慰问”，而后于8月8日抵达天津。在天津，渡边滨子“慰问”了天津病院、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等地，10日与日军货物厂的管理人高谷繁次少将见面。正是这个日军货物厂，几天后便成为各地汇集而来日本侨民的收容所。11日，渡边一行到了北宁公园，在那里“一座壮丽的建筑”中举行了一场音乐会，转天就是“最后的舞台”淡路国民学校（今鞍山道与甘肃路交口）。租界时代后期，淡路国民学校的礼堂，经常被用作大型活动与重要演讲的举办地，渡边滨子也觉得“这里的麦克风最好用了”。乐手拉着手风琴，吹着萨克斯，两个半小时唱了民谣和流行歌曲，“听众都很高兴”。当时，日本艺人前往战场等地“慰问”，多乘坐军方提供的军用卡车，这次渡边滨子在天津，当她与三位乐手、一位经纪人上车之后，司机却迟迟不开车，询问得知是要等其他团员，当渡边表示人已经齐了的时候，司机还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小的慰问团。

下图：淡路国民学校与天津商业学校校舍。

活动结束后，安排方为渡边滨子提供了两天空闲时间。这两天她短暂地游览了天津，买了些手信，出席了日军举办的宴会，与侨民中关照慰问团的同事、商人们见了面，这其中包括当时坐落在特一区通州路（今台北路）的日蓄（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工作人员。他们的宴会场地则是“天津亚细亚饭店”，也就是日占时期被改了名的利顺德大饭店。　　

8月15日，是渡边滨子和她的慰问团预定返程的日子。一行人预定了上午10点的火车票，但不知为何车却晚点了。这时，此前在军队宴会上曾经把酒言欢的驻屯军大尉松村，将她们急忙忙地接了回去，说是广播里将会有来自日本天皇的重要内容播出。中午，众人打开收音机，日本天皇的声音第一次向普通民众播送，虽然艰深晦涩的用词和天皇具有特色的朗读停顿需要解释才能明了，但即便是听懂的只言片语，已让这些人认识到了，此时此刻是历史上一个重大的转折，注定将被载入史册。

下图：渡边滨子在慰问地被当地驻军迎接。

听完播音后，渡边滨子身边的军官们都摘下了帽子，扔掉了军刀，颓丧地瘫倒在椅子上，还有人问他们：“天皇说的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战争结束了，我们输了。”问的人还一头雾水：“输了？之前不是说我们在中国处处都打胜仗的吗？”面对这样的反问，军人只有苦笑，告诉在场所有的人：“你们可能回不去了。”　　

第二天，马路上处处飘扬起了青天白日旗。此时，渡边一行在军队的护送下去了北京。一路上众人还担心沿途会遭到中国百姓的攻击，但没想到一切如常。在北京，渡边滨子为了掩盖自己日本人的身份，穿上了中国服装，去北海公园等地游玩，看见日本兵在用军刀胡乱砍路边的树木、互相争吵，陷入一片混乱。之后，陆续有日侨前往天津的收容所，等待遣返。在这样的形势下，渡边滨子再次返回天津。

在日蓄天津支店的安排下，渡边滨子住上了“一流的旅馆”，但旅馆方提出“禁止日本人入住”，又将她赶了出来，日蓄只得又安排她住进了明治制果天津支店的楼上，与店长稻叶氏一家住在一起。明治制果就是咱们现在超市都能买到的“meiji”明治巧克力糖果的生产商。

接下来，渡边滨子自叙传中的讲述颇为珍贵，她以被羁押的战败国国民的身份，见证了美军入城的情景：“欢迎的小旗在街上迎风飘扬……外面欢声雷动，我们从窗边向下望，只见美国海军意气风发，威仪堂堂地行进在大路上。人们挥舞着旗子，拍着手，摩肩接踵，迎接他们，挥洒着胜利的喜悦……我们呆然看着这一切，身边的军官紧紧抓着窗框，泪水从他溢满悲伤的脸颊上流过……那一夜（天津）成了不夜城，转天满马路都是美军的吉普与卡车。”

下图：明治制菓广告（1941年）

有记载显示，明治制果在天津有过四个地址：最早期在法租界，然后两个位于日租界，但渡边滨子透露自己并非在日租界；而明治制果最晚期的地址，在兴亚第三区七号路与六号路交口处，就是今天解放北路和哈尔滨道交口西侧骑楼建筑，这也是1945年9月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师进入天津市区时，被天津百姓夹道欢迎过的地方。

直到这一年的12月31日，渡边滨子和一直照顾她的稻叶家，离开了他们的明治制果商店，乘上美国宪兵的大卡车，前往收容所。在收容所，渡边被安排在有厨房和浴室的、原货物厂军属居住的舒适宿舍。1946年1月，收容所由美军转交中方管理，穿上中国服装的渡边滨子，在宴会上用中国话给进驻的中国军人们演唱了《何日君再来》《夜来香》等歌曲，没想到很受欢迎。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便经常在收容所里的临时剧场，给等待遣返的日本侨民演出，也给中国军人演出，偶尔还会被一些没看过她演出的年轻日本军人认为是“会说日本话的中国姑娘”。这几个月在收容所的经历，另有当时被遣返的侨民也曾见过。这些人在回忆中提到，渡边滨子经常在收容所演出，那美貌如同外国女演员一般，让人看得入迷。不知不觉，渡边滨子也迎来了自己的遣返日。

下图：返回浦头的侨民及今日浦头港。

那是1946年4月的末尾，收容所宿舍的门卫为这批人开了一个小小的送别会，大家一起做日本料理吃。转天，接受检查后，渡边滨子登上了美军的LST-162登陆舰。一路上她快活地歌唱，5月4日，到达长崎县佐世保市针尾岛浦头港。那是被指定的日侨遣返登陆港口之一。今天，那里建立了“遣返纪念和平园”与“浦头遣返纪念资料馆”，以此来铭记往事。渡边滨子回到横滨那已被烧毁的家中时，距日本投降已经十一个月了。

一代歌后的天津羁旅，至此画上句号。归国后，渡边滨子继续着自己的歌唱事业。直到昭和年代的最后一年引退，五十余载中演唱了一千八百余首歌曲，几度担任NHK红白歌会压轴。晚年，渡边滨子在失智症的折磨下陷入卧床不起的境地，1999年12月31日去世于家中，享年89岁。

对于自己的经历，渡边滨子曾这样评价：“我也是战犯。我也是支持日军侵略的一人。因为用歌曲鼓舞军人，我也进过收容所。”不知当她对记者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不是那一年，天津街头的秋色。

下图：晚年的渡边滨子。

　　下图：本文资料来源《啊！难忘的二胡声-渡边滨子照片集自叙传》。

《蘇州夜曲》

君がみ胸に　抱かれて聞くは

夢の船唄　鳥の歌

水の蘇州の　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　柳がすすり泣く

花をうかべて　流れる水の

明日のゆくえは　知らねども

こよい映した　ふたりの姿

消えてくれるな　いつまでも

髪にか飾ろか　接吻しよか

君が手折し　桃の花

涙ぐむよな　おぼろの月に

鐘が鳴ります　寒山寺

译文

依偎君怀侧耳听

渔歌如梦，鸟啼声声

水乡苏州，花落春归去

惜良辰，垂柳丝丝如啜泣

落花瓣瓣逐水流

明日何处，问君知否

今宵珍重，比翼照叠影

慎莫忘，此情长印两心中

理鬓为卿复缱绻

素手折枝，花递君暖

如泣如诉，意醉月朦胧

蓦然醒，寒山古刹夜鸣钟　

《何日君再来》

忘れられない あのおもかげよともしび揺れる この霧のなかふたりならんで よりそいながらささやきも ほほえみもたのしくとけ合い 過ごしたあの日あぁ いとし君 いつまたかえる何日君再来忘れられない あの日のころよそよ風かおる この並木みち肩をならべて ふたりっきりでよろこびも 悲しみもうちあけなぐさめ 過ごしたあの日あぁ いとし君 いつまたかえる何日君再来忘れられない 思い出ばかりわかれていまは この並木みち胸にうかぶは 君のおもかげおもいでを だきしめてひたすら待つ身の わびしいこの日あぁ いとし君 いつまたかえる何日君再来

译文

难忘那面容

灯影摇曳的薄雾中

二人依偎着

微笑私语

多么快乐

啊 心爱的你何时才能回来

何日君再来

难忘那时候

轻风吹拂的林荫路

二人肩并肩

或喜或悲

互相安慰

啊 心爱的你何时才能回来

何日君再来

难忘那回忆

和你分别的林荫路

心中浮现你面容

拥抱回忆

痴痴等待的寂寥之日

啊 心爱的你何时才能回来

何日君再来

（歌词为本文作者翻译。渡边滨子的歌，可以在虾米网找到：www.xiami.com）

（编辑：杜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