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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土匪,尘封档案 可怕

2023-04-06来源:萧翱瘁编辑:佚名标签:

文章导读
1948年10月17日,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原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在山东的残余势力及美国等国对华敌对势力,利用抗日战争胜利后在济宁援建的慈善总医院为存身地点,披着友善的外衣,打着救济万民的幌子,大肆蛊

1948年10月17日,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原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在山东的残余势力及美国等国对华敌对势力,利用抗日战争胜利后在济宁援建的慈善总医院为存身地点,披着友善的外衣,打着救济万民的幌子,大肆蛊惑群众,千方百计收集我军事、政治、经济情报,利用无线电台,与外界敌特进行勾结,对我进行颠覆行动。为保护这一医院的正常运行秩序,打击敌对破坏行为,深挖暗藏的特务分子,尼山专署公安处(山东省济宁市公安局的前身)侦察员宗警英,奉命以华东野战军第×团(时驻济宁市北郊)伤员(自伤)的名义,住进该医院(野战军医院暂时驻地)进行治疗,发现并伺机与隐藏地下的敌对特务进行接触,以“逃兵”的身份,顺线打入隐藏医院的特务组织内部,侦查情报,深挖犯罪。

宗警英,在医院内化名为李建勤……

一、“五月暴乱”胎死腹中

济宁坐落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游,千年航运使这座城市不仅成为南北货物的集散地,也成为各种文化、风俗的汇合处,人称江北的“小苏州”。城北十里地,有一处规模庞大、中西合璧的建筑群——戴庄慈善医院。连年的战乱,使运河两岸、微山湖区域的百姓饱受戕害,成为各种病魔肆虐的重灾地区;又因为在抗日战争中,这里的百姓曾从日本人的魔爪下救出了五位美军飞行员,抗战胜利后,他们以民间慈善的形式,在济宁城北戴庄村前,修建了这所医院。当时这个医院的名气之大,不管你是在世界的哪个城市,只要在信封上写上“中国·戴庄慈善医院”几个字,各路的邮差最终都能准确无误地递送到这里。

1949年初,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由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按照中央军委的命令,实行全国军事序列管制,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全部集结在万里长江北岸,准备展开中国历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百万大军横渡长江战役。

驻扎在戴庄医院的解放军野战医院,按照总前委后勤部的命令,追随大军迁到芜湖市,为西线攻击集团实施前线救护。在此两个月前,“逃兵”宗警英在戴庄医院中国医师龙蓝威的“教诲”下,脱下解放军军装,穿上了蓝色医袍,成了一名与世无争的医工。此刻,他在龙蓝威的帮助下,从藏身的东官庄,重又回到了戴庄医院,日常的工作是负责医院的清洁卫生和花圃的整理。在此期间,他由龙蓝威秘密引荐,加入了这个医院的国民党地下特务组织,成为中央保密局的外围干部,具体任务是在龙蓝威的指挥下搜集济宁及其周围地区的军事、经济、政治情报。两个月前,由他提供的解放军济宁驻军×××师的内部“准确”情况,得到了南京上级的赞赏。加上他是龙蓝威成功策反的解放军副连级干部,因此得到了上司夸奖的龙蓝威,对他更加信任。宗警英瘸着受伤的右腿为他买东买西,跑来跑去,从不懈怠,毫无怨言,还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令宗警英不解的是,在医院,龙蓝威虽说是个中国医师,但由于大家知道他原是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行伍出身,蛮横惯了,动不动就以枪相对,以拳相加,所以,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论是庄重的绅士,还是舞枪弄棒的院丁,都惧他三分;而他却单单对医院门卫老王头十分畏惧。那可是个猥琐、肮脏的糟老头,一双眼睛专往女护士裙下瞟,常把护士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龙蓝威每次进出门都要瞅瞅老王头在不在,然后才疾步走进走出。

今天早上,宗警英跟着他到医院西邻的袁堂村出诊。出门时,龙蓝威先是远远地张望门口,见老王头没在,就拉着宗警英疾步往外走。不料回来的时候,老王头从传达室窗子里看见他,就一脸杀气地叉着腰站到门口。龙蓝威低头畏缩地走过来,老王头迎面骂了两声洋奴,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两巴掌。龙蓝威满眼金星,硬是立正站立、腰板笔直地任他扇打。一个看门的老头,竟敢在神圣的医院门口,扇医师的耳光,震得医院上下个个瞠目结舌。老王头据说是个混瘪了的北洋军阀的副官,现在则是坚决拥护共产党,鄙视这些中国的洋奴。龙蓝威擦擦流到唇边的鼻血,自嘲说:事没捏圆,该打。

就凭这句话,对敌斗争经验丰富的宗警英判断,这个老王头一定大有来头。常年同国民党特务打交道的宗警英知道,国民党军统内部管理有这样一条规定,就是秘密领导公开任职。

想到这里,几十天来,宗警英一直闷在心里的结似乎解开了。莫非这个王老头就是……

三月早春,尽管野地的小草泛起了绿芽,尽管路边的柳枝婀娜摇曳,但是从微山湖湖套里吹来的风,仍是冷得厉害,将战士们年轻的脸颊冻得发红,不过这丝毫没有减少他们的热情和激动。行军的歌声撩拨得树梢上、草丛里的麻雀、水鸟展开冻了一个冬天的翅膀,飞向蓝天,呼亲唤朋,叽喳个没完。

他们没有理由不如此兴高彩烈。

这支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利益的队伍,这支从江西南昌举起义旗,而后突出重重包围到井冈山的队伍,这支从瑞金两万五千里长征跋涉到延安的队伍,这支在山沟、湖汊里与日寇周旋八年的队伍,从诞生那天起,几十年来,哪一天不是在紧迫、艰难、困苦中度过?

现在,他们是在他们的天下行军,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祸从大意出,从客观上说,他们是高兴得早了点——这里毕竟是刚刚解放,周围还有为数不少的没打服气的敌方的散兵游勇。

这个加强营的任务是护送山东军政委员会参议长郭子华一行到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具体路线是从兖州火车站到接庄经微山湖到唐口,交接到湖西专署公安处公安大队。

从接庄到湖堤,是没有人烟的荒草地。

临近中午时分,护卫营来到湖西堤岸的留人湾村,进行渡湖准备。

留人湾村,在运河水流入微山湖的拐弯处,因为此处的水流较缓,运河里被淹死的人的尸体在这里容易捞起,就起了这样一个村名。

突然,一阵“冲呀杀呀”的叫喊声嘈杂地夹着“念符念符,刀枪不入……”

“怎么回事?彭连长,快通知部队集合,准备战斗!”正在部署渡河的张营长急声下令。

“报告!”警卫参谋李文喜闯到跟前,“村子的前、左、右方突然冲来一两千人,个个手拿木棍红缨枪,是红枪会、杆子会的人。”他气喘吁吁地报告。

“看看去,走!”张营长手一挥,第一个出发。

湖边人家住的房子的屋顶大都是草苫的,呈三角形。

张营长、彭连长几人趴在屋脊上,向四周观察。只见村前一片黄褐色,左中右三面合成了一个冲锋阵形,冲在前的汉子个个光着脊梁,举着木棍红缨枪,呐喊着杂乱地往前冲。转眼间,骁勇善战的警卫战士已在村口各自占据有利阵地,黑洞洞的枪口、迫击炮指向冲在前面的那些莽撞的汉子。

“这一定是国民党的游击军给他们的族长封了官、使了钱,族长愚弄他们跟我们作对!”彭连长对张营长低声分析说,转头命令战士鸣枪示警。

“柳村长,集合村民准备突围!”张营长太了解这些人的歹毒,他们是不会放过无辜的村民的,一定会杀个干净,于是向留人湾村村长下命令,“游击军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通知部队和各位首长,做好向湖里撤退的准备!”

“砰,砰砰!”村子外围响起了示警的枪声。

“冲呀,冲呀,你们已经喝了圣水念了符,刀枪不入,红毛八路正等你们砍呐!砍一个得大洋五块!”

一个公鸭嗓喊得撕心裂肺。

“咱们不能打呀,解放军是咱们的队伍!”七十多岁的渔民翟大湖冲出村子,边喊边向冲锋的人群拼命摆手。

“他沾了红毛八路,成了疯鬼,快打死他。”喊话的公鸭嗓子一棍砸在翟大湖的腰上,翟大湖一个趔趄栽在地上,跟着一阵乱棍,再也没有动弹。

眼见翟大湖转眼间被乱棍打死,警卫战士们个个气红了眼,特务连二班班长蓝长岭跃身而起,手端冲锋枪,就要向冲锋的人群扫射。被彭连长一把拉住,按在掩体内。

“周民,三八大盖点射,将那个公鸭嗓子击毙!”彭连长咬着牙命令。

“砰!”彭连长话音未落,神枪手周民一声枪响,混乱人群中,那个干瘦得就像一根芦苇棒似的家伙,一头栽在地上。冲锋的人群立即大乱,这毕竟是一群被蒙蔽了的乌合之众。

“祖老爷被八路打死啦!”

“护身符咋不管事?不是贴到身上就刀枪不入了吗?”

“为祖老爷报仇,老少爷们儿,冲呀!”

“周民,也把这个家伙放倒。其余同志,向村后微山湖里撤!”

“砰!”那个头戴国民党军大檐帽,脚登黄色长筒牛皮靴,穿着大棉裤的青年,随着周民的枪响,一头栽在地上。

跑的、叫的,乱成了一锅粥。

“这打的什么狗日的混账仗!”蓝长岭气得一拳砸在硬地上。

“少废话,带队伍,撤!”彭连长脸硬得吓人。

撤退的加强营和群众分成四路,沿着结满冰凌的壕沟,在枯苇、枯树的掩护下向微山湖里撤退。虽然仓促,也还井然有序。


翻过眼前这道堤,就是微山湖了。彭连长在四路队伍的中间,手提短枪,急急地走在最前面。

“彭连长,快看!”周民一把拉住彭连长。

彭连长抬头看时,黄乎乎死蛇一般弯曲在眼前的湖堤后面,突然现出一片黄蓝色的帽壳子。瞬间,他的头发立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他太熟悉了:这是国民党的正规军!

“卧倒!”彭连长声如炸雷。

声音未落,一声哨响,湖堤上腾起一片火光,敌人的枪弹铺天盖地横扫过来,走在前面的战士、群众,纷纷中弹倒地。

“老少爷们儿,八路被国军截着了,快冲,打死他们,报仇……”不用看就知道,那群红枪会、杆子会围了上来。

“彭连长”,张营长冷静地说,“杆子会都是被愚弄的穷兄弟,不能伤他们。看来,只能冲进微山湖了……”

“共军兄弟们,前有国军截着,后有穷兄弟爷们儿追着,你们跑不了了,快投降吧!”湖堤上一个铁皮做的喊话筒分外刺耳。

“掷弹筒,把他打掉!”

火光一闪,一枚迫击炮弹飞出,铁皮喊话筒飞上天。

但是,敌人的火力更强、更密了。

“张营长,从敌人的火力层次、强度看,这不是他们的全部。红枪会杆子会后面,一定还有更精锐的敌人,他们是想把我们和红枪会一起消灭,再造舆论说我们打群众,以造成坏影响。一连、二连掩护群众沿堤根分头向北、向南撤退。特务连,掩护首长紧跟冲锋队前进。蓝长岭,你带二班保护张营长,跟在突击队后面。同志们,向湖堤,冲!”彭连长说话间跃出掩体。

冲在前面的战士扔出一连串手榴弹,滚滚硝烟,直冲云霄。

宽广的微山湖湖滩,枪声、喊声、爆炸声,撼天动地,鬼神畏惧。

队伍冲到了堤下。

敌人的手榴弹密如冰雹,在堤根织成一道弹幕。战士和群众成片成片地倒下,预先设计的阵形出现了混乱。

“同志们,别犹豫,冲呀,冲呀!”彭连长一把扯开衣襟,双枪射向湖堤。

凌厉、激越的冲锋号从四面响起。

这时候,是男人,就会热血喷涌。

就要冲上湖堤了。

突然,湖堤上先是滚滚浓烟冒起,紧跟着,一捆捆枯江草、苇子、秫秸,燃着猩红色的烈焰滚下湖堤,风助火势,铺天盖地。瞬间,整个湖堤上下成了火的世界,火的地狱,火的魔区!

冲锋的战士们顿时葬身火海,有的被烈焰吞没,更多的被混乱的人群推下湖堤。

这时候,枪弹已经不起作用了,冲锋号声也被“剥剥”的火响吞没。

形势急转直下。


彭连长一把扯下燃着的棉袄,一脚跺开脚下的河冰,把棉袄按下浸湿捞起披在头上。

“同志们,学我,冲呀!”他一头扎进火海……

敌人被冲上来的一个个火人吓呆了。

敌人被这支惊天地泣鬼神的军队吓傻了。

两军相遇勇者胜!

堤上的国民党军队,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只要是没死的,能动的,全都连滚带爬,丢枪弃械,鬼哭狼嚎般逃之夭夭。

战士、群众、被警卫的军政首长们,冲进了微山湖。后卫立即变前卫,凭借微山湖堤,阻挡身后敌人的进攻。

济宁方面,枪声密集,军号嘹亮,救援部队来了……

虽然刚获解放的鲁西南匪情不断,但风声鹤唳的国民党军队像这样有组织、有计划的伏击战,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虽然敌人很快被消灭,但是这次血战加强营战士伤亡120余人,群众伤亡370余人,在政治上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十分恶劣。鲁西南军区情报部抽调湖西专署、尼山专署、台枣专署等周围区域的公安局民警全力侦查,原来是国民党潜藏地下的军统特务,将这个加强营的行军路线截获后,秘密报告给在济宁的军统地下情报站,军统情报站通过秘密电台连夜从国民党游击军所在地的太平、侯楼、安居调集兵力,连同他们控制的红枪会、杆子会,会同从南京空降到两城山坳的一个加强营,进行袭击。根据抓获的特务交代:军统组织名叫微湖大队,总部与南京相通。情报是外围特务报告给了在济宁的地下同伙,济宁同伙又报告给了暗藏在戴庄医院的军统特务头子,是这个秘密军统特务头子通过秘密电台调兵遣将指挥伏击的。只是济宁那个同伙事后被他们秘密处死,从而断了线索。

内线侦查的任务随即交给了宗警英。

吃过晚饭,宗警英按照惯例,来到龙蓝威的住处。昏黄的灯光下,龙蓝威正独自盘腿歪坐在床上,左手抠着脚趾,右手端着酒盅,眯着小眼睛,美滋滋地喝着小酒,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见宗警英进屋来就收拾,像往常一样忙个不停,于是睁开黑厚的眼皮,右手朝上抬了两抬,仿着京剧的叫板,开口说:“小李子,给俺当个少校副官怎样?”

“嘿嘿,龙大夫,你喝多了,俺知道你是国军的人,可当官的事你哪能做得了主?啥少校多‘笑人’的,俺跟您跑跑腿就行了。”宗警英两手互相搓着,腼腆得像个大小姐。

“小李子,你不信?来,教你开开眼,看看这个。”龙蓝威坐起来,掀开炕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花纸,“看看,咱功绩卓越,前程无量呀!这是南京保密局单独给咱颁发的,咱现在是济北县游击总司令了,军衔上校!跟着咱,前途大大的!”龙蓝威仰头一口就将盅里的酒喝干,一手捏着牛眼盅儿,一手搓摸着肚皮,大有功成名就,飘飘欲仙的样子。

“龙司令,自打离开了共产党,俺可是一门心思地跟着你,你不嫌弃俺,俺就知足了,哪还能当少校?”宗警英上前给他倒上一盅酒,可那神色却分明透着想当少校的愿望。

“你可不像那些反过来的共产党员,他们过来,都是先要‘豆’(军衔)要官。你不要俺偏给,你可是给我帮大忙的,上房踹梯子的事咱不干。”

“司令,咱说话可得防着点,隔墙有耳!”宗警英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处,侧耳仔细地听了听,而后又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院门口看大门的老王头跟共产党跟得可紧了。前几天,他把俺骂了一顿,骂俺不会看形势,明知道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放着解放军的官不做,偏要当逃兵,迷了心窍似的跟龙蓝威瞎混。还要俺回头是岸,跟他的组织当戴庄医院的啥派?”宗警英边说边偷偷地观察着龙蓝威的反应。

只见龙蓝威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放,咧开鲇鱼嘴骂了开来:“这个老乌龟王八蛋,死虾壳里塞驴粪,净想充好仁(人),还想摆上司的架子,吃俺的老醋,嫉妒俺!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哼,想敲俺的盘子,争俺的功,没门儿!俺也蹬你的摊子,俺拉队伍单干!”

“拉队伍?不着边的牛咱可别吹,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传出去可没咱的好看。再说,就咱两个人能拉啥队伍?队伍队伍,一队最少有五人呀。”宗警英急话急说,却是想引他嘴里的话。

“哼,明天下午跟着我,去东赵庄,给你个稀罕瞧,睡觉!”龙蓝威说完就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再不理宗警英。

宗警英像平常一样谦恭地上前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拉灭电灯,掩上门,走了。

天亮了,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

宗警英拉着一车垃圾,慢吞吞地朝大门走来。

看大门的老王头,披着一件烂兮兮的对襟褂头,一双烂金鱼眼,眨巴眨巴地糊满了眼屎。他一边开着门,一边打趣宗警英:“小李子,眼圈咋红红的,是想媳妇,还是想这院子里的哪个女护士?哈哈!”

“吓!王大叔,你咋起哄?咱这瘸腿拉胳膊的,谁能看上咱?倒是龙医师的一番话,吓得俺一夜没睡好觉……”

“小李子,你是打仗打怕了,怕啥?去!跟他龙蓝威拉队伍去!他想越过我在南京面前露一手,哼,他不想想馒头再大能大过我这笼?坏了大事,咱再算总账!”老王头在屋里转着圈,吹胡子瞪眼,无形中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了宗警英,当然,也许是他故意露出的口风。“小李子,你去,把听到的,看见的,回来都告诉我,跟我干,有你想像不到的好处!”

“跟你干?你一个看大门的老头能跟你干啥?”宗警英惊得脖子伸出老长,直着身子硬硬地问。

“你呀,小李子,上智下愚,我就喜欢你这样子。告诉你,跟我比,他龙蓝威算个屁,这湖东湖西沿儿姓‘国’的都听我的,我这手指头一点”,老王头做出发电报的样子,“南京保密局就听我这手指头指挥。告诉你,跟着我,有干头。”

“啥干头?这乱世界的,能混个两饱一倒儿,就是享大福了。”宗警英眼睛跟着他的中指转,只见中指指尖已经磨秃,还向外翻,内行人都知道,这是长期拍发电报形成的。


“小李子,打起精神好好干,有你享不尽的福!”老王头给宗警英打气的同时,伸出右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那行,王大叔,俺今后就指望你了。”说完,宗警英向老王头鞠了两个躬,转身就往外走。

老王头乐出了泪花花。

老王头真名叫王旭福,原是国民党军统鲁西南站站长,少将军衔。济宁解放前夕,受命打入戴庄医院,公开身份看大门,秘密指挥着微山湖两岸的军统地下组织,再由这些地下组织指挥着游击队、还乡团、土匪伙儿。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公开身份所限,加上国民党节节败退,外部人不敬他,内部人给他热乎脸儿的也已经不多了。宗警英的一个躬,令他又体验到人上人的感觉。

望着宗警英离去的背影,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把龙蓝威这个伸出的老鳖头给他拍进去,这鲁西南,是他的江山。

下午时分,宗警英随着龙蓝威来到戴庄向西三十里的东赵庄。

这是一个靠近湖边的小村,芦苇丛中,一条小河沟的两边,散落着十几户渔家。

他们沿着羊肠小道,歪歪斜斜地走进村中央的一处泥坯垒起的小院里。龙蓝威推门进去,紧接着院门自动关上,两个手持长枪的青年人,虎视眈眈地分站在两扇门后,吓了宗警英一跳。龙蓝威见状,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宗警英的肩膀:“小李子,别害怕,这些都是咱们的人。”说完就领着他进屋了。

屋里烟雾腾腾,已经坐着十多位或中年或老年的男人,有的在抽着旱烟,有的笼着袖子在想心事,全都是木木的表情,见了龙蓝威立即站了起来。龙蓝威也不客气,只是脑袋鸡叨米似的四下地点着,一屁股坐在上首的椅子上。

“在开会前,我先向大家说道说道,这位就是济北游击总队、少校副官李建勤,往后就是咱们的总联络官,大家欢迎。”说完,龙蓝威就率先拍起巴掌来,周围的人没有鼓掌,只是杂七杂八地拱手、乱喊:“咱认识,是咱的人……”

屋子里光线暗,宗警英在他们胡乱喊时,才逐个认清,这原来都是他跟着龙蓝威外诊时接触的那些村长、保长。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了解这些人大都是些恶棍、混混儿,一旦组织起地下组织,教唆一般群众暴动起来,那影响可就大了。一定要想个办法,尽快将他们消灭。

这时,龙蓝威从口袋里摸出一沓委任状来,“在座的,在下已经把各位的业绩上报到南京保密局毛人凤局长那里,毛局长很赏识各位,特委托在下颁发各位委任状。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党国的团长、旅长、师长了!”

龙蓝威逐个念了委任状,接着布置了在济宁北部举行暴动的行动安排。

这个由地方封建残余势力、反动军官、流氓惯匪、散兵游勇组成的地下反动军团就这样成立了,龙蓝威的司令部下设政治、军机、经济、总务、交际、侦察六个处,下辖十二个游击团、一个特务团、两个特务大队,活动遍及济宁、泰安、菏泽范围内的五十多个村庄。

一个巨大的阴谋就此酿成,济宁市公安局有关档案称此为“五月暴乱”。

次日的早晨,像每天一样,宗警英倒完垃圾,拉着垃圾车来到了院门口。

老王头正坐在大门东侧,一副闲散的样子,见到宗警英来到身前,急忙站起来。

“王大叔,俺的车胎瘪了,借你的打气筒用用。”说着使了一个眼色。王旭福会意,说了一声真麻烦,转身进屋拿了打气筒,帮宗警英安在车轮上,让宗警英打起气来。


“王大叔,龙蓝威行动了,车马炮都安上了,起事的时间都定好了。”宗警英低声说。

“这个长着猪脑袋的龟孙王八蛋!“王旭福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骂,灰白的面色变得焦黄,“小李子,打完气把打气筒送到俺屋里。”他站起身来,转身走进了他的小屋。

老王头的小屋狭小而简陋。听完了宗警英的报告,王旭福脸阴得像六月里就要下暴雨的天。

“王大叔,这个龙司令真没个上下级的样,我在吴化文(原国民党兖州驻军军长,济南战役率队阵前起义,后为第三野战军××军军长)的军队里当排长,知道敬上司就如同敬父母,哪有龙司令这样不知道老少的。再说,南京方面也真是的,咋能给龙司令直接打交道,把王大叔您往哪里放,叫我们这些当下级的人怎样想?”已经摸透了王旭福心思、性格的宗警英,乘机在一旁煽着火。

“这个狗杂种!他敢抄我的后路!”王旭福一拳砸向桌子,“保密局一帮饭桶!全都是猪脑袋上长狗眼,一点行市看不见。小李子,你今天进济宁一趟,我写个电报,你送到济宁城里老槐树对面的玉堂酱菜园的孙老板手里,让他发密电给毛人凤!”说完,他就趴在小桌上写起了电文:

南京专报毛局长:卑职亲手策划组织的济宁北部暴动,已酝酿就绪,将于本月下旬举行。届时,济宁至泰安的广大区域将回归党国之手,给共军以毁灭性打击。望于十日夜空降一个旅级武器装备于兹,以增强后续力量。

写完站起来,将字条叠起放到宗警英的手心里,“小李子,事关重大,一定要安全送到!”

宗警英迟疑了好一会儿,满是迷惑、满是感激地说:“王大叔,你把这样机密的东西交给俺,不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小李子,我通过这五个月的考察,知道你会把这个事情办好的。另外,小李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保密局鲁西南情报站站长,包括龙蓝威,这湖西湖东两边姓‘国’的,都是我的下属。”王旭福抽出手来,两臂抱肩,在屋里转了一圈后站下来,说,“小李子,咱们的好时候到了,有枪就是草头王,到那时,他龙蓝威封你个副官,哼,我要你当团长!不,师长!”

“王站长,俺跟定你了,您瞧好吧,俺一定把事情办得稳稳妥妥。”宗警英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屋门。他把垃圾车放到车棚子里后,来到龙蓝威那里,先给他报个到,打扫完卫生,然后挑起挑子奔济宁。

进城为戴庄医院买杂货,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工作。

在去济宁的路上,宗警英埋头走着,同时紧张地思索着。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在接过纸条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知道王旭福身边就有一台发报机,并且经常跟南京方面联系。这样重大的机密电报,为啥当着我的面写?又为啥不亲自发电报?还当着我的面骂保密局是饭桶,是气糊涂了?他可是一个老牌的军统特务!难道我暴露了?或者让他起了疑心?不像!都不像!对,怪不得骂龙蓝威长着猪脑袋,这个狡猾的家伙!他是把目前的形势看透了,在全国这样的局势面前,在强大的解放军攻势面前,螳臂怎能挡住滚滚向前的车轮,他料定龙蓝威的暴动一定失败,而失败后,龙蓝威一定会把他交代出来,他也就逃脱不了法网。发这个电报一是迷惑城里的同伙,稳住军心、鼓舞士气;二是震震我,给他乖乖地当腿子;三是糊弄南京的上级,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有就是极秘密地异地藏身,保证自己的老命安全。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少将就是少将,他一跑,不光免遭灭顶之灾,鲁西南的国民党地下组织就成了永久的秘密,这将为今后的社会治安秩序造成多大的隐患,使将来的敌匪清剿工作变得更加艰难。好!咱也来个将计就计,把你们一网打尽!

宗警英兴奋之至,径直来到济宁市公安局。

当天下午,济宁市公安局、济宁市当地驻军全部出动,城里城外的国民党地下组织、龙蓝威的济北游击军团被全部摧毁。当然,还有那个少将站长王旭福也被捉拿归案。

一个夜晚,一个早晨过去了。从王旭福住处搜出的鲁西南地下指挥密电码就是翻译不出来。王旭福还是那副死硬相,死活就是不交代。公安局韩局长深深地知道,正常的密电来往一旦中断,对方一定会判断出王旭福出事了,就会解散逃跑,如果那样事情就坏了。他立即决定:由熟悉情况的宗警英携带密电码火速去湖西,经湖西专署转送到西柏坡中央社会部情报总部,由总部翻译并指挥清剿这些反动地下组织的工作。

军情万分紧急,济宁市公安局立即行动,火速来到戴庄医院,抓住解放军“逃兵”宗警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镣铐加身,带到济宁。时间紧急,他们没有回市公安局,而是在城里转了几圈,最后确定没有人跟踪,就直接把宗警英送到了城南门的大闸口运河码头。

二、智擒大间谍鲁尔德

兖州圣多医院在兖州古城西南角。兖州,中国古九州之一,不仅有着历史上的辉煌,更是近代中国的交通枢纽,兵家必争之地。纵贯南北的铁路大动脉津浦铁路线穿城而过,公路线四通八达,可北控省城济南,南连重镇徐州,是通往鲁西南的重要门户。东北三十里地,是中华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孔子先师的故里曲阜,东南六十里地,是亚圣孟子的故里邹城;西南六十里地,是“江北小苏州”济宁。位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兖州自然就成了颇有远见的美国人“施善”的理想之地了。几经修缮、拓展,兖州医院颇具规模,解放初期分为南北两个大院,中间由钟楼街相隔,有房屋720多间,其中楼房286间。北院有大圣堂、天行楼、育德学校、印书房等,是医院政务活动的中心;南院主要有医院大楼、绣花楼、小礼堂、奥德学校楼、缝纫楼、外籍人员休息楼等。整个医院突出了欧洲建筑风格,在全城中式建筑中,显得格调高雅,布局别具一格。医院下设6个分区,43个分堂散布在远远近近。兖州总院内有中外男女医职人员1486人,其中德国、法国、美国、奥地利等外籍医师、女护士202人,中国医师、杂工29人。

医院的一天,首先从钟楼街开始。钟楼上早晨的钟声肃穆而悠远。兖州人不买表,知钟点就是靠的这口钟。

草坪上,一个着青布衣褂的青年教徒在打太极拳,飘逸闲适,一招一势,如行云流水,足见打拳人厚重的功底。

他是李建勤。一年前,经戴庄医院钟医师介绍,来到兖州医院做杂工。他眉清目秀,精明能干,吃苦耐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庭院,浇灌花木,然后打太极拳。打完拳就帮着厨师挑水、烧水、做早饭,饭后再买菜、邮信、送信报……随叫随到,样样都干。院里人们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他总是抓药熬药,跑前跑后,细心照料,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却挺知足,总是乐呵呵的。闲下来时,他还会唱几句京戏,对远离家乡、生活枯燥的人们来说,无疑平添了几分乐趣,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亲昵地称他为“小李子”。然而,如果留心观察,今天早晨,小李子的太极拳打得有些心不在焉,还不时往伙房方向看。

两天前,宗警英买菜来到城南大集,走到秘密接头地点——玉堂酱菜店,公安局韩局长正站在门口,向他示意。他立即意识到有重要任务,因为从关系转到兖州公安局以来,局长亲自来联络点等他,这还是第一次。

密电码任务完成后,宗警英要求归队。济宁市公安局领导前瞻性地认为,全国解放后,国民党及国外反华敌对势力势必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一定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反扑,企图卷土重来。这样,新政权保护的外籍医院就成了他们实现目的的一个窗口。为此,市公安局领导要求他继续坚守阵地,做好各项侦查工作。从此,他以自己独特的身份,在巨野、菏泽、郓城、郑州等较为著名的外籍医院,经圈内渠道的介绍,做流动杂工工作,从中发现了“山东民众救国会”、“鲁南反攻先锋团”、“巨野天地会”等地下反革命案件线索,为当地公安机关的案件侦查和治安管理作出了贡献。1950年初春,宗警英接到市公安局转发省公安厅的命令,要他打进兖州圣多总医院,进行新的侦查工作。

“哎哟,这不是医院里的小李子吗?真巧,刚从济宁进的玉堂酱菜,鲜着呐,买回去女护士们准夸你会办事,快进来快进来!”店老板老张一步迈下台阶,拽着他的挑子拉进门。

“张老板,嘴巧,别换小砣、掺长毛的菜就感谢了。”宗警英一边还着嘴,一边进了店门,“张老板,俺用一下您的茅房,早上多喝了一碗汤。”

“用吧用吧,在里门的。”张老板很干脆地向里边一指。

宗警英把挑子交给伙计,挑开帘子,向后门走去。

员工宿舍里,市公安局韩局长双眉紧锁,神色严肃地说:“有一个名叫鲁尔德的法国间谍分子,假借基督教传教士的身份,自1945年来中国,以传教为名,在我各解放区大肆进行作战、经济、社会情报的收集间谍活动。他是法国情报机关的一张王牌,赫赫有名的国际间谍。近日,中央情报部已经掌握了他窃取我党、政、军重要情报的全部证据,但是,正要对其实施逮捕的时候,这只狡猾的老狐狸逃脱了我们的视线。前天,公安部已向全国发出了通缉令,明令各地公安机关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其捉拿归案。从全国的局势看,他目前逃不出国境。鲁尔德是外国人,外国人的相貌,决定他不会躲到纯中国人的居住场所,估计他很可能选择铁路沿线有外国人合法出入的地方作为躲藏点。山东省公安厅已向我们局下达了特别令,要我们特别注意兖州圣多医院方面的动静。据火车站派出所报告,昨天夜里十一点,天津到上海的快车在兖州火车站停靠时,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中山服,戴礼帽。从他的体态、面貌看,很像是我们追捕的鲁尔德,但因为是夜晚,他拿的又是天津警备区的特别介绍信,检查的民警没有盘查,就把他放过去了,等怀疑心起再去追时,他很快没影了。局里连夜与天津方面联系,天津警备区司令部说,那介绍信是伪造的。我们立即对全城进行搜查,没有发现此人。今天早晨调查时,从一个车站蹬三轮车的车夫口里得知,十一点半左右,那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乘他的三轮车去了南关,下车后,进了王家胡同。上午我们对这条胡同进行搜查,那里的所有居民都说没见过这么个客人。你知道王家胡同紧挨着医院。这么说,这个可疑的人极有可能去了医院。现在,我们已将兖州大小路口封锁,医院周围都已派人昼夜控制,如果那人真是鲁尔德,凭他的间谍嗅觉和思维,决不敢出医院一步。但医院内情况复杂,我国政府有着明确的相关政策,不宜进入公开搜查;再说,就是公开搜查,在这样复杂的地方,恐怕也是大海捞针。”

韩局长一口气说完,静静地看着宗警英。

宗警英明白局领导的意思,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局长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

“警英啊,敌人在暗处,你也在暗处,既要抓住敌人,又要不暴露自己,便于长期隐蔽,靠的可是智取呀。”韩局长一字一句,神色凝重。

“局长放心,有全局民警作后盾,我想会完成任务的。”宗警英站起来立正回答。

回到医院后,宗警英陷入了深思,他在考虑任务的如何完成。挨屋查访,不说时间来不及,有些地方也进不去,在这近八百间房屋找一个人,无疑是上天摘星。昨天晚上,他失眠了,到天明时分,要给厨房挑水时,突然眼睛一亮:他鲁尔德本领再强,也得喝水吃饭,吃饭喝水就得用着厨房和厨师,而厨师大老李……于是,他一早来到这里,边打拳边等待老李。

大老李肥头大耳,一天到晚笑呵呵,一年到头敞着怀,鼓鼓的肚腹像弥勒佛。他是和宗警英一样,经人介绍从济宁戴庄医院来到这里的,一个大老李,一个小李子,一个姓,一家亲。另外,两人还都是京剧迷,一个爱拉京胡,一个爱唱“马连良”,晚上闲暇,常常是你拉我唱,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档。还有,大老李很有正义感,对外国医师欺压中国医工的行为很是看不惯。有一次,一个外籍医师将一个名叫赵静的中国女护士拉到屋里企图施暴,有的杂工听见呼救声赶快溜掉,怕得罪了洋人。可大老李不这样,他上前一脚踹开屋门,一把揪翻洋人拉出了那女护士。外国医师恼羞成怒,拽出腰带将他抽得头破血流,硬逼他跪下求饶,可大老李就是不跪,把赵静推出屋门外,站在那里,将屋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任凭牛皮带劈头盖脸地落下,直到昏死过去。当时,多亏宗警英赶了过来,将他救下。此后,大老李连气带伤,病倒在床,宗警英和几个工友,昼夜轮流看护,洗伤敷药,打水送饭,大老李这才死里逃生,从此后,更拿宗警英当知心人。

这时,大老李端着饭菜,急急走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蛟,被困在沙滩……”

宗警英两嗓子清唱,感情充沛,京味十足。大老李闻声抬头,龇牙一笑,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嗬,一个人唱上了。”

“这两天找不着你,只好清唱了。”

“咳,别提了。昨儿一早,英院长(即圣多医院院长,美国人)将我叫去,要我顿顿做几样拿手菜,送给‘杨贵妃’吃。”

医院里有个姓杨的女护士,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据传是济南来的交际花,由吴化文手下的一个师长安到这里的,算是个“金屋藏娇”。兖州解放,那师长跑了个没影踪,交际女没了靠山,断了财路,就成了外籍医师都可以靠一靠、不和病人打交道的女护士;又由于她的体形微胖,于是就有了“杨贵妃”的外号。

宗警英掀开托盘上面的白蒙布,见托盘里尽是山珍海味:红烧猴头、清蒸元鱼、醋熘海参、梨木烤鸭。这些东西,别说“杨贵妃”,外籍高等医师也绝无品尝资格,再说“杨贵妃”一个人一次也难吃完。

宗警英心里一动。“怎么,‘杨贵妃’害好病(济宁一带称女人怀孕为害好病)了?平时她可是全吃素的呀。”

“病?病了能吃那么多?”大老李又抖开笼布的一角,露出三个奶油面包,两碟点心,还有小笼蒸包,气愤地说,“八成院长又给她找了相好的,这饭够两个男人吃的。”

大老李看看左右无人,将托盘放在石桌子上,把宗警英拉到近前,压低声音说:“反正她屋里有鬼!前天夜里十二点多,老子睡得正香,那老妖婆院长跑到我屋里将我叫醒,要我炒了七八个菜,送到杨护士那里,又不让我进屋,只许我把菜放在窗台上。昨天早上去送饭,听见她屋里有叽里咕噜说外国话的男人,酒味隔着窗户熏人一个跟头。你知道,杨护士可是不喝酒。而且院长一天三顿来厨房监饭,顿顿都是高级菜,还再三地问我看见了什么。昨晚送饭见我有点疑心,过来就给我两个耳光,一个劲地问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动静没有。他奶奶的,咱也不是好欺负的,明地斗不过,咱来暗的,老子在她饭菜里放了点‘调料’,叫她和那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一天蹿稀八百回,看他们在屋里趴住趴不住?哈哈……”

宗警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咱好长时间没见‘杨贵妃’了,先替你跑趟腿?”

“兄弟你也好上这口了?那俺就谢谢你了,只是别叫那骚娘们儿把你吓跑了。”说着就把托盘端给了宗警英。

兖州医院有女工、女护士数百人,大都是数人、数十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休息,而“杨贵妃”却独居一个小院。院内曲径回廊,假山碧水,花木成阴。进得院来,花香幽幽,蝶飞翩翩。再进一道月亮门,沿着用五彩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入内,是三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小巧的北屋,房下有几株含苞欲放的桂花。宗警英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院门之上,题名为“幽桂园”,大概是有这几株桂花的缘故,也可能是建房人为取悦女主人而刻意取名的。听说这是那位师长专为杨护士在此修盖的,当初师长的意思可能是将杨护士占为己有并专为己用,不想短短几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院在人却去。

屋门紧闭,窗子却大开,只是蛋黄色窗帘严严地低垂着,紧掩住里面的神秘。宗警英稍一沉思,在院子里轻咳了一声,意思是向屋里人报个信。

良久,不见门响,上前敲门,仍迟迟没有动静。再敲。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传出:“把东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细听来,不是“杨贵妃”的声音,但有些像。

“窗台上可是有苍蝇的呀。”宗警英再次试探。

“把东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又是那个声音,就连抑扬顿挫的节奏,也毫无别样。宗警英心里有了几分明白,又等了片刻。

“护士小姐,过一会儿饭就凉了。”

“公开!”里面冷不丁地传出一个暴怒的男音,那半生不熟的“公开”,显然就是“滚开”。一个外国腔,宗警英听得太多了,莫非,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通缉犯?

如果是他,那就太巧了。

他从局长那里见过通缉犯的照片,他自信,凭着长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只要打个照面,不管对方如何改头换面,都难逃他的法眼。

但是,房门紧闭,窗帘低垂,身份特殊,不能进屋。

怎么办?

宗警英只得怏怏地离去。

我既然进不去,就不能让他走出来?对!

宗警英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不觉间到了厨房前。在门口,想起了大老李说的那“调料”,眼前突觉一亮,疾步走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暗,宗警英揉了几下眼,才看清里面的一切:大老李一手掀开锅盖,使劲地吹开浓浓的蒸气,一手拿勺子在锅里搅着。

“饭送去了,托盘碗筷怎么办?”宗警英站在大老李的身边问。

“送晚饭的时候,老子再去换回来。”大老李头也不回,骂骂咧咧。

“噗嗤”一声,宗警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大老李停下手来,转过脸好奇地问。

“我笑你的那撮‘调料’,‘杨贵妃’蹲在茅坑蹿稀的样,嘻嘻……”

“嘿嘿。”大老李笑成一脸的弥勒佛,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摸出一盒纸烟,抽出两根,先递给宗警英一支,另一支叼在嘴里。宗警英摸出盒火柴来,划着,给大老李点上。


“咱好事做到底,晚上再加点?”宗警英笑眯眯地吸口烟。

“再加点!嘿嘿。”大老李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

晚饭,宗警英又获得了送饭的机会。大老李狡黠地眨眨眼,“今晚可能看足‘良辰夜景’呀……‘良辰夜景奈何天’……”大老李的花旦唱得确实有点差劲。

宗警英笑而不语,接过托盘就往外走。途中,他又加了事先准备好的巴豆粉,每个菜里一小撮。

送饭走出小院,宗警英低头看路,慢腾腾地想着心事往外走,不想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定神看,是金医师。路灯下,金医师西装革履、背头眼镜,与平常的医袍加身、道貌岸然相比,别有一番看头。金医师原来是徐州一家富贵子弟,念高中时,因与情敌共争一个同班校花,失败后万念俱灰,放下情诗念医学,发誓再不与女人打交道,把感情的发泄寄托在开膛破肚上。毕业后经熟人介绍,来到这圣多医院,做了一名外科医生。去年秋天,在圣多医院,巧遇“杨贵妃”。一个原本的风流情种,一个时尚的淫荡娇娃,一见钟情,干柴烈火,当晚就勾搭到了一块儿,从此后,这金医师常常瞒着左右,向“杨贵妃”投情送暖。但是,相比徐州,这里的情敌更多,还多是外籍上层医务人员,无奈何,地位低下的他,越来越频繁地被支出去巡诊。这次去菏泽巡诊,竟连过春节都没让回来。今天下午回兖州总医院述职,才得此机会,急匆匆赶往约会处,不想撞在了一个杂工身上,正要发威打骂,却见是宗警英手着托盘,知道是给“杨贵妃”送饭,当下转怒为喜,想问问“杨贵妃”现在干什么,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金医师,回来了?”宗警英热乎乎地抢先打招呼。

“回来了。他娘的,这样的好事儿,能轮到别的人?”

“唉,功在外,败在内,有得就有失呀,恕我冒昧,邀您喝一盅?”宗警英一副神秘的样子。

金医师明白,宗警英这话里是说,今儿“杨贵妃”的房间是万万进不得的,其中定有故事,当下就满口应了下来。

宗警英让大老李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微山湖菱米老白干,围着大老李的锅台,三人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金医师就迫不及待地说:他今儿下午回来,就到了“杨贵妃”的小院,敲了半天门,不开。后来,传出“杨贵妃”的声音:“把东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这使他吃了一惊:自己并没有拿什么东西呀,忽然想起来,在巨野治病时曾收了人家一块鲁锦,是一个腹泻病人实在拿不出医疗金,用这块布相抵。可放在箱底没有拿来,她如何知道?正要进门解释,那个熟悉的、冰冷冷的声音又起:“把东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金医师急了,就要抬脚踢门,却见院长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一下,他吓得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怎么没见那个小妮子呢?还有,那小妮子的声音咋不是原来的味儿?”金医师酒落肚腹,心里的疑问再也憋不住了。

宗警英心里明白那个小妮子是谁。

“她在家呀!早晨、晚上给她送饭,还听见她说话呢。”大老李大大咧咧地说。

“你见到她了?”金医师眼睛一亮,脑袋向前伸着,眼珠子瞪得比电灯泡还大还亮,急急地问。

“没有。大概知道你回来,故意不开门。”宗警英身子一缩,轻轻摇摇头。

金医师眼珠子通红,怒气冲冲,“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两手拍打着胸脯嘶喊:“堂堂圣多医院,竟有人奸污女护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也不怕天打五雷轰!今晚上,老子定要捉奸捉双,把英院长的老脸皮撕八瓣。”

“好!老金,是个爷们儿,你捉奸我堵门,算我一个!”宗警英猛地站起,义气地一拍胸膛。

“小李子仗义,也算我一个!”大老李仿佛受了感染,拍一拍袒露的大肚皮,豪情万丈。

“夺妻之恨,把那个敢抢咱金医师媳妇的王八蛋,我扇他个满地找牙,揍他个趴炕一个月!”宗警英把褂子一扯,两手叉腰,“还是金医师说得对!捉奸捉双,看看那个王八蛋到底是谁!”他的牙咬得咯吱吱。

“对对对,还是小李子想得周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王八蛋敢撬我的门缝!”金医师牙咬得也咯咯响。

当下,三个人定好了夜里十二点行动。

宗警英的小屋,在幽桂园的东侧,透过门缝就能看到幽桂园的动静。金医师被宗警英煽乎得脑门子冒火,定下行动计划后,就拉着宗警英、大老李来到这间小屋里,进行侦察,以便随时行动。

金医师和大老李大概喝多了,瞪着眼观察了没多会儿,就打着鼾声睡着了。肩负重任的宗警英睡不着,今晚,就要和那个隐身女护士卧室的国际间谍照面了!夜晚行动的信号虽然发出了,但是怎样既抓住通缉的要犯,又不暴露自己呢?宗警英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紧张地思索着……

渐渐地,医院内外,全归了夜的寂静,没了人声,只剩下虫鸣,只剩下月明,还有医院里的楼房黑黝黝的倒影。

约莫十一点多钟,“吱呀”一声,幽桂园里隐隐传出一声细微的门响,宗警英立即下床,趴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观看。不一会儿,一个大脑袋从院门伸出,贼亮,四下里张望一下,闪了出来。朦胧的月光下,看得清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一手端个便盆,一手紧紧地捂着肚子,急急地向墙角处的厕所奔去。看那走相,就知道这不是医院里的人。

喊醒大老李两人,显然是来不及了,宗警英轻轻地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厕所在一棵大杨树下,由于紧挨幽桂园,一般人不愿招惹是非,宁愿到远处,也不到这里方便,日久天长,厕所的墙由于没人维护,裂了一个大缝。宗警英从墙缝向里看,没有人,正纳闷间,突然听见隔壁女厕所里传来蹿稀声。

好一个狡猾的国际间谍!

这个人正是鲁尔德,他在法国情报机关受过三年全能正规训练,去过苏联、美国、英国、德国等国家,每次都以卓著的战绩满载而归,尤其是在“二战”期间,在盟军诺曼底登陆战役中大显身手,获得了德军防御重心位置的绝密情报,深受上级赏识,获得十字勋章。两年前,他潜入我国,在南京、北京、上海以合法的身份做掩护,大搞间谍活动,刺探我解放区的军事、经济、政治机密,被公安部、北京市公安局侦查发现。在予以拘捕之时,鲁尔德毕竟身手不凡,他使出浑身解数,居然在看来无法解脱的情况下,化装成一个老太婆,搭上一辆军车,逃离了北京。而后,将那位把他当成老太太而好心扶上车的解放军司机打昏过去,抢了军车、军装,冒充军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开车逃到河北境内。又化装成公安人员,弃汽车改乘火车,买了到上海的车票,中途在兖州下车,利用预先伪造好的证件,蒙混出站,顺利地进入圣多医院,打算在这里先暂避一时。

多年的特工生活,使他养成了谨慎的性格,而中国公安的厉害,他已有深刻的领教。他当然知道兖州医院也不是平安之地,无奈何只好暂避于此。这家伙虽独居幽院,但两天来仍不轻易出室,连大小便也在屋内,待夜间再一并处理。今天晚上,他以一个全能特务特有的灵敏嗅觉,似乎嗅出饭菜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英院长是他们外围组织中的人,明知他的身份,却收留了他,并精心安排他的食宿。这个院长向他打过保票,说可以保证他的绝对安全,食宿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尽管如此,他还是对饭菜认真地研究了一番,甚至用在特工训练班学来的简易的毒物测试法进行了化验,结果没有发现任何毒物。他哪里知道巴豆粉是中国的民间药物,他的西方那一套,根本化验不出来。尽管如此,他小心地只吃了几小块面包,喝了几勺银耳汤。但是勺子还没放下,便听见肚子咕噜作响,一股稀稀热热的液体,失禁而出,弄得裤里黏糊一片。他心里一怔,明白遭人暗算了,这个人是想将他置于死地且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在此时,他本事再大,两腿发软,只好听天由命。好容易熬到深夜,再也不能忍受,才急奔厕所倾倒腹内的排泄物。

鲁尔德听见厕所外有人,立即明白了这个人想干什么,猛觉出万丈深渊就在眼前,深悔自己不该出院解决。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只好在心里连呼“上帝”,紧闭眼睛平了平心绪,才脱鞋潜行,再度入院。

“捉贼呀!”

犹如平空里一声炸雷,假山后面,月光之下,蹿出几条彪形大汉,手举棍棒,直奔而来。

原来,宗警英开门的声响,惊醒了金医师,看见幽桂园里蹿出的男人身影,立即妒火中烧,有心上前抓获,但见那人的身形,自觉难以对付,他跑回屋内,晃醒大老李,叫大老李再去叫人。夏天睡觉人灵醒,又听说捉奸,人人都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抄起家伙,争先而来。他们藏在假山的后面,见那人一进院,一声呐喊,冲进房门,七手八脚,围住了鲁尔德。

经过特工训练的鲁尔德,拳脚功夫自然厉害,这几个人当然不在话下。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怕事情闹大,引来公安,也就不敢反抗,只好低声怒喝:“你们‘竿’(干)什么?”

“‘竿’(干)什么?”金医师学着他的声调,冷冷地一笑,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我倒要问问你,深更半夜到女护士的卧室干什么?”

“跪下!”大老李用手里的烧火铲,冷不防照他后腿弯猛拍一下,鲁尔德“扑通”跪在地上,接着又“嗷”的一声惨叫,不知是谁一脚狠踢在他的两腿之间。

“快,叫你们的院长!”

“叫院长?院长能包庇你这强奸犯?”金医师一拳捣在他的耳根上。

鲁尔德窝囊极了。在他二十多年的特工生涯中,去过世界二十多个国家,虽然也有惊有险,几回死里逃生,但从没吃过今晚的哑巴亏!想还手,不敢,也手脚无力,心里一急,叽里咕噜说出了一串外国话。几个人听不懂,以为他用外国话骂他们,又是一顿棍棒拳脚。鲁尔德本来就蹿稀,这一场惊吓,禁不住又拉了一裤子,恶臭气扑鼻而来。

“还蹿稀臭人?揍死他,就不拉了!”金医师一挑动,大老李他们又是劈头盖脸地猛揍。

“停停手。”宗警英止住大家,“看看他是谁。”

“对对对,看看他是谁!”众人停住了手。

手电光之下,鲁尔德痛苦地闭紧了眼,让人当猴耍的心情真是不好受。

没错!正是那个公安部通缉的国际间谍,宗警英放下心了。

“你们继续揍他,我去找根绳子将他捆上!那还了得,他不是我们医院的医师,却敢野狗进门,钻进幽桂园里强奸女护士!这要传出去,往后咱还有脸在世面上混!”宗警英狠狠地说着,脱身出去,按照事先约好的暗号,向着那棵大榕树上,照了三长一短的手电光。立刻,墙外响起了汽车发动声。宗警英知道,韩局长特派的战友,早已等在了墙外,心里禁不住一热,就像听见了冲锋的号角,急转身入院。他要控制好局面,等待战友们的到来,将鲁尔德绳之以法。

这时的鲁尔德已经被拖进了屋里冷静下来,不再叫闹,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们找院长。

“我是‘信赖’(新来)的……医师。”

“既然是新来的医师,为什么和女护士睡在一块儿?这不是违反了院规吗?院长会惩罚你的!”宗警英尽量地拖时间。

“我没有睡女……护士,这里,没有什么女护士。”

“胡说!对!臭婊子,出来!”金医师这才想起捉奸捉双,非常熟悉地上前打开电灯。

灯亮了,室内立即被柔柔的灯光包围着。人们一下子愣住了,凌乱的床上没有“杨贵妃”的踪影。

“快找找,床下、衣柜里。”宗警英喊。

金医师拉下缎子被,爬下身子看床底,搜查大衣柜等等,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没见“杨贵妃”。

“说,这屋里的女护士呢!”金医师火冒三丈,气急败坏,上前又扇了两个耳光。

“我一来,就是这样,没什么……女……”

宗警英眼睛一亮,他发现床头上有一个微型录音机。上前打开,里边先传出极轻微的录音磁带的转动声,接着,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声:“把东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全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杨贵妃”早已被秘密转移。录音,是院长助理一手安排的,“杨贵妃”不知其意,还以为是闹着玩。

这么一闹腾,住在附近的杂工被惊醒,纷纷起来看热闹,屋里屋外站满了人,有打听的,有解说的,个个精神头十足,嗡嗡嗡,乱成了一窝蜂。

正在这时,一阵车响,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开进院子,从车上跳下来四个公安民警,个个全副武装、威风凛凛。

“半夜三更,不睡觉,吵什么,明天早班,起得来吗!”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声音传来,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

这是医院院长助理查尔斯,英国人。

鲁尔德死灰的脸上顿时放出光彩,像是见了救星。

“报告助理,这家伙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竟敢半夜三更,偷进医院强奸女护士。”金医师听不懂鲁尔德说的啥,害怕助理偏听一面之词,急忙打断他的话茬。

“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啊,远离家乡,飘洋过海,来贫穷的中国,拯救一个个被病魔折磨得可怜的人,原谅他吧。”身穿黑色西装的院长助理,平日里阴森森的脸庞,此时更加冷峻逼人,胆小的人已悄悄地移步离去。查尔斯见状,两手抬起,向前一挥,“好了!院方会按律惩罚他的,他是新来的医师,大概是喝多了酒,走错了房间。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按照英院长的指示惩罚他的,都回去睡觉,别误了明天的早班,Good night。”

“助理,不能就这样算了!公安在这里,得交给政府依法处理!”金医师怕查尔斯私下里放了强奸犯,断了找“杨贵妃”的线,又怕人散了,自己孤掌难鸣。

“对对对!交公安局,由政府处理!”

围观的人多是中国籍的杂工、护士、医师,他们历来就不满外籍人员的恶行,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对,不能这样算了!”

“这样处理,有损医院的声誉。”

“医师强奸女护士,罪加一等!”

“不,不是强‘加’(奸)!”鲁尔德急赤白脸地反驳。

“那你半夜在女护士房里干什么!”金医师喊。

“没干坏事,干吗逃跑?”一个杂工说。

“我是公安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局长见围观的人说得差不多了,这才说话。

听说是公安局长,人们都平静了下来。

查尔斯瘦瘦的长脸上,立即挤满了笑容,迎身弓腰上前:“我是这里的主管,我们来中国,是拯救这里受灾受难的中国人,是拥护新的中国政府的,感谢政府对我们医院的关心!局长先生,这是一场误会,肯定是一场误会!来,局长先生、各位警官先生,请随我到医院的客厅喝杯咖啡,请!”

“我们公务在身,主管先生不必客气。”韩局长转身盯住金医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医师有些犹豫:说强奸吧,没有抓住证据,说是一场误会吧,这事是自己闹大的,医院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正左右为难,宗警英捅捅他的腰部,他一咬牙,喊:“他强奸女护士!”

“对!他是什么医师,我们都不认识他!”

“他不是我们医院的医师!”

“强奸女护士,天理不容!

屋内屋外的人七嘴八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主管先生,你看见、听见了吧?众怒难犯呀!”韩局长话中含威,“既然如此,我们按照我国政府的有关规定,依法进行调查,勘查现场,带走强奸犯罪嫌疑人。”

“不!我抗议!抗议你们中国警察冲击医院,随意抓我医治人员!这是国际法所不能容许的,我要到联合国控告共产党中国!”查尔斯神色大变,顾不得斯文修养,咆哮起来。

“主管先生,请你注意!”韩局长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紧紧地盯住查尔斯,缓慢而坚定地说,“这里虽然是医院,但是它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警察有在我们的领土内依法行使现场侦查、抓捕强奸犯罪嫌疑人的权力,这也是对你们医院、医务人员的合法权利的保障!”

“不!我不要,‘窜里’(权利),我要呆在这里!”鲁尔德大声嘶叫,好像就要被抹脖子的鸡。他显然知道被带走的后果和下场。

查尔斯无言以对,痛苦地闭上眼睛,浑身在微微地颤抖。


这时候,公安民警从屋子里搜出特务用的无声手枪、匕首、密写药水、微型收发报机,以及窃得的我方大量军事、经济、政治情报。

无可奈何,鲁尔德只得承认自己国际间谍的真实身份。

就这样,名声显赫的大间谍鲁尔德在自己的天地里,被我公安机关轻松而巧妙地抓获。

这年秋天,鲁尔德因在我国从事间谍活动,被我国政府驱逐出境。

三、解救同胞

转眼间,农历七月到了。

七月流火,中午气温最高。火毒的太阳将偌大的兖州医院烤成了蒸笼,没有人影,没有人声,只有金蝉无处可躲地趴在树缝里,像个饥渴无助的婴儿在拼命嘶鸣。

“李子哥,我来了。”

是女护士杨静,宗警英不用抬头就知道。

鲁尔德事件发生后,医院院长恼羞成怒,将大老李、金医师等一干参与此事的中国医工全部赶出医院,宗警英因为老实忠厚能干活,没有被赶走,但工作量又增加了,每天都是从黑忙到黑。女护士杨静也失去了大老李的依靠,显得更加可怜、孤独,只是在每天的午休时间,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帮着宗警英干干活,说说话,排解内心的孤独。

“进来吧,杨静。”宗警英正在大铁锅里洗着碟碗,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李子哥,这厨房真是个大蒸笼,真该在后墙上打个窗子,透透风。”

“杨静,像咱们这样底层的人,他们能让活着就大发慈悲了。”宗警英一边码着碗一边说。

“李子哥,你上次说的阶级,就是这个意思吧。”杨静手当扇子,边扇边说,“唉,都怨咱们命苦,上辈子没修来过好日子的福。”

“杨静,你说错了,这不是我们命苦,是这个世界不合理,不公平。”宗警英码完碗,用一块脏而湿的毛巾,擦着脸上、手上的汗,应着杨静的话。“这样热的天,你咋穿起长袖的褂子?怕晒?”

“唉……”杨静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他们又欺负你了?”宗警英轻声问。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美国老女人,不知是啥病,长得丑八怪,还净欺负人……上午我给她服药,她不吃,要我跪着喂水,却嫌水是白色的,吐我一脸,抓住我的头发往床上磕我的头。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引来了那个该死的麦克大夫,他不问青红皂白,上前把我头朝前按在地上,用膝盖压住我的肩,两手把我的两个胳膊,拧到那个丑八怪跟前,任她掐足、掐够,才算完……”杨静不堪诉说那屈辱的往事,落下了泪。

宗警英脸涨得通红,牙咬得咯咯响:“这个王八蛋!”

宗警英站起身来,从灶间找出一把苦苦菜,揉碎了,将苦苦菜的绿汁滴在杨静伤口处,又用一块纱布轻轻地搽:“晚上再搽一遍,明天就会好了,记住,可别遮、别盖。要不然,就会捂出疮的。这些混蛋没人性,畜牲!王八蛋!”

“这样好多了。”杨静收拾好袖口,帮着宗警英择着菜,“唉,李子哥,这样的苦日子,啥时算个头呢?”

“快了,你没听见医院外面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喜欢’,医院外面村庄里的老百姓又分房子又分地,都当了国家的主人了。”宗警英开导她说。

“唉,那是在医院外面,李子哥,你说共产党咋不管这兖州医院呢?”

“咋不管?你记得鲁尔德事件吧,那共产党的公安局长才叫神!”

“对对对!那事真长咱中国人的志气。”

少女就是少女,刚才还愁眉苦脸,说起高兴事儿,立即眉飞色舞,“李子哥,医院里除了麦克大夫几个洋人外,咱们杂工、护士,嗨,还有德国人贝尔,可高兴了,都说好呢!”

“都说好?”宗警英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话问,“都是说的啥?”

“赵小曼护士说,现在是中国穷人的天下了,他们还敢横,不翻翻皇历;张护士长说还是共产党好,敢治魔鬼;贝尔大夫说解放军真棒,中国有希望。还有,史蒂芬大夫竖大拇指……嗨,多了!”

在听杨静兴高采烈说着话的同时,宗警英心里正谋划着一个计划。

曲阜城北孔府院内。

山东全境解放后,解放军第九兵团司令部驻扎在这里,室外骄阳似火,暑气蒸腾,室内却清爽宜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兵团情报部刘部长已与公安局韩局长商谈多时,桌上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一个构思巧妙而又周密的计划,在两个人的交谈中渐渐形成。“韩局长,宗警英同志的这个主意是可行的,请你回去按刚才我们制定的计划准备,我去向宋时轮司令员汇报,然后与卫生部、社会部、参谋部等部门制定计划,上报中央批准。韩局长,回去后一定向有关同志讲清楚,这是一个解救医院里受难同胞,巩固我方政权的极其特殊的一仗,仗虽不大,但牵扯到我国的对外政策,有很强的政治意义,牵扯到多个方面的党的政策,不得有半点疏漏。”刘部长说着站起来紧握韩局长的手。

“放心吧,有宗警英同志做内应,有九兵团的外围支持,我们一定会出色地完成这一任务的。”韩局长信心百倍地说。

“回去向宗警英同志致意,他的任务还是长期埋伏,注意侦查。宗警英同志好吗?”刘部长关心地问。

“很不好,二十七岁的小伙子,又干又瘦,腰也弯了,像个五十岁的老头。宗警英同志为革命受大罪了,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韩局长难过地摇着头说。

“这样,以后每次接头,都要让他吃只烧鸡补补身子,一定告诉他,身子是革命本钱!还有,让他留意一下圣多医院有没有美国产的链霉素,医生已给在淮海大战中抓获的战犯杜聿明检查出患有肺结核,外国人卡我们,进不来这样的药,国内的各个医院也买不到。”

“是!”韩局长庄重地向刘部长敬了一个军礼。


又是一个溽热的中午,宗警英挑着两只空桶,从医院送开水出来。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心里正盘算如何完成这一新的任务。

“救命呀!”

突然,一声少女的惨叫在耳边炸响,将宗警英惊了个趔趄,肩上的挑子也滑到地上。他急忙抓住扁担,向前望去。一个女护士,是孙丽!头发凌乱,赤着脚从小路南侧的小门里飞跑而来,身上的白罩衣被撕得稀烂,露出满是血印的双肩。宗警英一把将她拉住:“孙丽护士,这是怎么回事?”

“李大哥,呜呜,麦克大夫……他……禽兽不如!”孙丽一头栽在宗警英的胸前。

说话间,麦克跑到近前,浑身脱得就剩下一个裤头,呼哧呼哧喘粗气,那浑身的黄毛,叫人一眼认定是只还没进化成人的猴子,“李,扫院的,放开她,滚!”

“麦克大夫,怎么回事?”

“没你的事,滚!”麦克毫不客气。

“是是是,我滚,滚。”宗警英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四处张望,这里平常就没有人,现在更是寂静。

“李大哥!”孙丽护士神色更加慌张,紧抱住宗警英的胳膊不放,吓得哆嗦成一团。

“孙护士,这是洋大夫疼你,快跟着去吧。”宗警英把孙丽向麦克跟前推,满脸堆满了笑容。


“不!不不!我不!”孙丽死命地抱住宗警英不放。

“去吧去吧,麦克大夫快来呀。”宗警英一边笑眯眯地向麦克大夫打招呼,一边推孙丽。

“你,跟我走!李,你们中国人,胆小的。”麦克边说边往前走,伸出右手大大咧咧地就要拉孙丽。

就在麦克要抓孙丽衣服时,宗警英铁拳猛击,砸在他的鼻梁上。侦察员出身的宗警英趁麦克“啊”声还没出口,就把他的嘴紧紧地捂上。

“孙丽,把桶提上!”宗警英低声喝令。

孙丽恍然大悟,弯腰提起水桶就往院里跑,宗警英勒着麦克的脖子紧跟在后面。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是储存杂用物品的仓库。

宗警英将麦克放在地上,发现他已经被勒昏了过去。宗警英让孙丽端来一瓢凉水,“哗——”一瓢凉水泼下,麦克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慌忙着就要起来,被宗警英一脚踹回地上。

麦克打小练过拳脚,吃了宗警英前后这两下,知道遇上了行家,光棍不吃眼前亏,虽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杂工,但还是嘴上服软,一个劲地求饶:“李,我服了,放了我,给你五百美元。”

宗警英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说,为什么要侮辱孙丽护士!”

“我说……我说!李,别打了。”

麦克朝鼻子上抹一把,见是血,更害怕了,“大卫院长昨晚要我带孙,到这里处死孙。我想,她反正要死,就想先享受享受她的肉体……”

“啊!”孙丽双手捂脸,惊骇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宗警英一把把他揪起来,厉声问。

“是,是这样。”孙丽护士代他说,声音像蚊子,“昨天晚上,病房五室的病人发急症,我去叫玛利亚大夫,见她的办公室亮着灯,以为她在看书,就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就见大卫和玛利亚在床上……大卫和玛利亚跪在地上,求我别声张,还让我当护士长,可……”

“你们的杨护士,‘杨贵妃’,就是在这里处死的,大卫还要我,处死杨静,放了我,你不死……”

“那,你就死吧!”宗警英重拳朝麦克的太阳穴猛击,麦克七窍出血,头一歪,死了。

宗警英站起来,将麦克的尸体向里踢了一踢,擦擦手上的污血,严肃地说:“孙丽,这里你一刻不能呆了,你在这里是无论如何活不过天黑的。趁现在没人,立即出医院,到少陵街上的玉堂酱菜店找张老板,见了他就问:这天能下雨吗?他会把你带到里屋去,你就说是宗警英让来找的。等见了上次那个公安局的韩局长,就说情况紧急,敌人可能觉察到了我们的行动,行动时间提前到今天晚上。”

“李大哥,你是——”孙丽两眼惊奇。

“我是公安局的,就叫宗警英,是肩负重要使命的共产党员!杨静也是我们的先进分子了,到那边你一定能见到她的。”

孙丽眼含热泪,哆嗦着问:“李大哥,我们还能见面吗?”

“能,一定能!”宗警英目光炯炯。

天黑了,骄阳虽去,但溽热仍在,整个医院就像一个大蒸笼,那湿热,非要把人蒸干了似的。

像往常一样,宗警英准时来到院长的单人餐室,收拾残羹剩饭。

进了门,宗警英发觉大卫坐在餐桌后边,两只深陷眼眶里的灰蓝色眼珠子,直瞪瞪地、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盯得宗警英心里直发毛:这洋鬼子是嗅出了什么?

“啪!”桌子上的碟盘蹦得老高,没等碟盘落地,大卫已经站了起来。

“说,为什么杀死麦克!”

宗警英见事情真的坏了,腿肚子不禁打了一哆嗦,脑子瞬间转了几个弯。他装着惶恐地向四处看了又看,屋子里没有第三人。

“别装了,就是你!说!”这个外国鬼子,中国话说得还是十分流利的。

“我杀谁?”宗警英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问。

“麦克!”大卫雷霆大怒,似乎要把桌子拍散架。

“院……院长,我杀了麦克……大夫?我杀他干什么?无冤无仇!真是!再说……”宗警英可怜无助地摇着手。

“再说,你私放女护士!杨静,孙丽,哪去了?”大卫眼瞪得溜圆。

宗警英吓得满头大汗,向着大卫作揖打拱,“院长大老爷,您别吓唬俺了,您就是借给俺仨胆俺也不敢杀人呀,再说女护士哪能听俺的,平日里能正眼看俺一眼就不错了,大老爷!”

“那,女护士呢?”大卫的语气较为轻了一些。

“哎呀!那女护士在医院,由院长管着,俺哪知道!”宗警英喊着,抬起右胳膊擦脑门上的汗。

“来人!”

门被推开,进来两个人。一个两米多高,光脊梁,裸露着满胸的红毛,是俄罗斯籍人;另一个是日本人渡边,矮矬子,一身的横肉。宗警英知道,两个人都是落草的战败军官,杀人如麻,是大卫院长的贴身杀手,一般医务人员见了都打哆嗦,远远地躲开。宗警英在心中暗想,今天是很难过去了。

“说,为什么杀死麦克?”电灯光下,大卫像只要吃人的恶兽。

“冤枉呀,冤枉!”宗警英又是顿脚,又是作揖,在原地打着转。

“不说?打!”大卫一挥手,那两只恶虎霎时扑上来。

……

“怎么天是黄的,应该是红的呀,这是在太平?不,是在北宿(宗警英的家乡的两个乡镇)?不是,娘领着要饭,二十多年没见娘了,头发咋白了?腰咋弯了?见我走不动了,把棍儿给我,小脚,一拐一拐的……娘!狗来了,这么些呀,害怕!啊……韩局长?同志们,都来了,把狗都打跑了,娘笑了……狗!从后面来了,啊!”

宗警英被噩梦倏地惊醒了,他摇了一摇头,听到大卫院长的声音:“看样子,他一个下等人,办不到这样的事。”

“办不到,也应该知道杨静、孙丽藏在什么地方,哼!他们中国人,鬼着呢!”这是院长助理查尔斯的声音。宗警英努力地想挣扎起来,可是,怎么?浑身动不了,转头侧看,一地的鲜血,看样子是自己的呀。

“醒啦?这是院方对你撒谎的惩罚。说吧,你是怎样杀的麦克?”查尔斯蹲下问。

“你……打死我吧,我,浑身难受,不如死……我渴……”宗警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两只手茫然地抓着自己的喉咙。

“让这两个人架着,凡是你知道孙丽下落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找。”大卫狠狠地说。

“来!架他出去!”

就在两个打手架着他站起身来的时候,院外传来一声惊叫:“土匪进院了!把医院围住了!”

“土匪?哪来的土匪?”查尔斯高声问。

一个医师打扮的洋人,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主、主管,黑乎乎的一大片,喊着杀洋人,看样子是针对我们来的。”

“主管,快向共产党的公安局打电话,他们有保证我们生命安全的国际义务。”大卫院长急急地吩咐查尔斯。

“是是,我就去打电话。”查尔斯慌忙跑到桌边,抓起电话机,喂喂地叫唤了半天,他放下电话,向大卫喊,“电话不通,电话线叫他们掐了。”

“看样子,这帮土匪是有备而来的,快躲藏起来。”大卫说着就往里间屋的床下钻。


“院长大人,那里不安全,土匪找到会杀头的。”宗警英使劲地挣脱两个打手,高声地喊,“院长大人,快藏到地下室里,那里隐蔽,土匪找不到。”

“对对对,李,前头带路,我会大大赏你的。”大卫说着就往门外跑。“查尔斯先生,你去敲钟,快!向共产党的公安局报警!”

大卫头也不回地拉着宗警英走。

院外,身着各式各样衣服的土匪从四个院门里涌进。一边高喊着,一边分成几股,有的去药房,有的去器械室,有的去仓库……搬的搬,扛的扛,抬的抬,兴奋地大呼小叫。

月光下只见查尔斯披散着头发,发疯似的向钟楼奔去,后面那两个打手紧紧跟随。

转眼间,查尔斯已经跑上钟鼓楼,操起钟槌,就要砸向古钟了。就在这一时刻,只见月光下一道亮光从楼下划过,那是土匪从楼下抛出的一把飞镖,流星般直插进查尔斯的后背,只见查尔斯身子一挺,接着向后倒下去。

四五个土匪与那两个保镖滚来滚去,嚎叫着相互拼命。据后来调查,这伙土匪是东平湖的湖匪,虽然人多,但实力欠缺,他们的猴拳、醉拳远没有相扑、摔跤好使,因为急着逃跑,很快处于下风。一个中年人显然是个头目被摔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枪就朝两保镖打,猝不及防的枪声,使两保镖服服帖帖地永远趴在地上。

清脆的枪声同时也传到正在行军的韩局长他们的耳中。


“枪声?怎么回事!”韩局长脸色一沉,急问身边的公安队张队长。

“报告!”没等张队长答话,侦查员许民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土匪进圣多医院打劫,约有二百多人……”

“坏了!我们的计划被这一伙子土匪打乱了!”韩局长稍一思索,立即下令,“这附近只有东平湖的土匪还有些实力,估计是他们干的。李副局长,你带队跑步去城关大桥,截住他们的退路,我们来他个将计就计。赵股长,你带人立刻到医院大门附近,朝天多放枪,多叫喊,声势越大越好,明白吗?”

“明白!”赵股长立正回答。

“张队长,带公安队跟我走!”

兖州城里城外,狗叫、人喊、枪声,搅成了一锅粥。

在公安民警围剿土匪,韩局长安慰大卫院长和外籍医师的同时,张队长带领的公安队进入了医院主治楼,完成那项特殊的任务。

杨静领着张队长一连转了好几个地方,就是没有找到宗警英。在花圃里找到老花匠:“刘大爷,见到李子哥了吗?”

老花匠以为走了的土匪又来了,正使劲地缩着身子往暗处藏,听见是杨静的声音,才放心地站出来:“是杨护士呀,刚才李子让洋鬼子毒打了一顿,又领着洋人躲土匪去了。看方向是去南仓库地下室……”

南仓库是圣多医院储备杂物的仓库,杨静推开木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小窗户里透出的几缕青光照进来,将屋里的黝黑横着劈成两截,一个人影站起来。

“李——”杨静一声惊呼,就往前扑,被身后面的张队长一把拉住。

“里面的人是谁!”张队长一声喝令,抢过了杨静的话。

“湖爷(当地人对土匪的称呼),我是看门的杂工,藏在这里躲乱子的。”宗警英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脚下。

“这里有洋人吗!”张队长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宗警英。

“张队长我可见到你了!”宗警英抬手擦擦眼里涌出的泪,侧头喊,“没见到,俺是干杂工的。”

“知道大卫洋鬼子藏到啥地方了……宗呀,你为人民立大功了,韩局长和同志们感谢你!”

“他是尊贵的人,不会藏这里……还有啥任务?”

“局长指示……说不定就藏在这里,搜!翻出好东西来,有赏!”张队长嘴上大声说着,脚下把杂物踢得乱响,接着耳语,“你要继续为人民、为党立功……受委屈了!”


“没……没啥,坚决……执行命令……湖爷,别在这里搜啦,瞎耽误工夫!”

“宗呀,我们都知道你的难处,为了革命的事业,再难再苦也要挺住……如果你藏洋鬼子知情不说,湖爷就刀劈你八瓣!”

“湖爷,你想想俺藏洋鬼子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张队长,你放心,俺是共产党员!”

“弟兄们,撤……宗呀,多注意,多保重!”张队长与杨静紧握住宗警英的手,宗警英扶着墙走到门口,“队长,我……想同志们……会……完成任务的!”

张队长他们回到医院大门口时,民警们将没来得及跑的土匪捉住押上车了,波尔等一大群外籍医务人员正向韩局长握手告别。

离开医院已经老远了,一大群中国籍的大夫、护士还跟在后面。韩局长以为他们是恋恋不舍地送行,就拦下他们说:“回去的道很黑,你们就回去吧。”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当解放军!”护士赵小曼抢过韩局长的话茬儿。

“我们要当解放军……解放军是好人的队伍……留下我们吧……”医师、护士围着韩局长,七嘴八舌地说着。通过杨静、孙丽事件,使他们真切地认识到共产党的伟大,认识到新生政权的强大。

“韩局长,留下他们吧,我们又好在一起了。”孙丽见韩局长犹豫,急着上前说情。

“好呀!我答应!”韩局长兴高采烈。

距离圣多医院越来越远了,转眼间,黑乎乎的一片消失在凝重的夜色中,只有医院主楼尖顶的橘红色的标志灯一明一灭,像是在无声地述说着什么。

杨静一步一回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地哭了。

“杨静!”张队长将她一把拽住,“冷静。”


“张队长……李子哥会……死……死在那……里的,让他回……”杨静泣不成声。

“杨静,冷静些,过段时间你就会知道,在人民的队伍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张队长流着眼泪劝杨静。

“张队长……你不知道……那……是地狱啊!”

“走吧……杨静,我们要永远记住他……我们的英雄!我们一定保住他的安全,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些自愿跟着走出圣多医院的中国籍的医生和护士,在两个月的政治教育培训后,全都加入了解放军第九兵团野战医院,跟随大军转战南北,并参加了后来的抗美援朝战争,挽救了许多解放军、志愿军战士的生命,立下了赫赫功勋。

解救孙丽女护士而遭受的毒打,损坏了宗警英的内脏,摧毁了他的健康,加上极度的营养不良,使他连走路都发生了困难。或许大卫念他的救命之恩,作了私下的安排,新来的医院主管多少还有点善心,见他实在干不动过去的那些重活,就让他做收拾花圃、打扫院子一类的较为省力的活儿。但是这样一来,宗警英没了出院门的理由,就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得孤军应战了。

1952年的中秋节夜晚。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年穷苦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漾溢在心间的喜悦之情,全都表现在这一节日的欢庆上了。医院外的欢庆锣鼓,幸福群众的欢歌笑语,是那样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地传到宗警英的耳朵里。医院内静静的榕树下,宗警英披着棉袄,半倚半靠地坐在石凳上,眯着眼,醉心地听着院外的一切,嘴角挂满了笑意,心里也充满了羡慕。他全力地想像着此时此刻韩局长和民警们在干着什么,他们是在办公室里研究着案情?还是与家里人共度着良宵?他想起了他的家人,那个从这里向南八十里地的小村子里,有他的父母双亲,还有他的兄弟姐妹。解放前,他们因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而饱受日寇、伪军、国民党的戕害;现在,又因为自己是解放军的逃兵,还会招来村里人的许多白眼……我宗警英就在这里向你们赔罪了,为了全国的老百姓都过上永久太平的日子,付出代价是应该的……

“李,睡着了?外面凉,进屋睡吧。”

是德国大夫贝尔。他虽然年轻,却是最关心宗警英的外籍医师。从他遭受毒打以后,贝尔医师总是避开别人的眼光,偷偷地给宗警英送水送饭,疗伤换药。

“李,还发寒症吗?”他关切地问着,坐在宗警英的面前。

“好多了,只是这几天胸口老是发闷,想吐,就是吐不出什么来。再就是后半夜发冷,就像掉进冰窖里一样。”宗警英说着,向前欠欠身子。

“你这是内伤,营养又跟不上,唉。李,你快点跑吧,你再在这里呆下去,会被折磨死的。再说……再说圣多医院的……”贝尔两只手分别扶住宗警英的两个膝盖,半跪在他的身前。

“跑,能跑到什么地方?你是知道的,我是解放军的逃兵,离开解放军已经五年了。现在家里人、社会上的人,只要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解放军的逃兵。”

“李,我觉得解放军共产党人人都是向善的,他们的胸怀是宽广的,不会记着那些个过去,事情毕竟过去了。李,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着你的祖国,就不会成为无根的草。”

“是吗?”宗警英听后心里猛地一亮,他知道贝尔是一个正直的德国青年,战争的阴影将他压抑得郁郁寡欢,却没有想到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那样挚爱着自己的祖国,“贝尔,外面的露水重,咱们到屋里去吧。”

贝尔点点头,站起来,扶着宗警英慢慢地向屋里走。

“贝尔,你看天上的月亮多亮多圆呀,你的家乡的月亮也是这样圆这样亮吗?”

“李,我们家乡的月亮,就像这里一样的圆,一样的亮,站在莱茵河畔,听着贝多芬的交响曲,看着天上闪闪的星星,美呀!只有爱自己国家的人才能体会到这里面的意境。李,我会背你们的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正合我心意。”

宗警英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然后幽幽地问:“贝尔,你不恨自己的国家吗?”

贝尔是典型的日尔曼人,做事情执著认真,果然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说:“我爱我的祖国,我恨的是希特勒,是他把我的祖国弄成这样。”

“贝尔,你看我的祖国还有救吗?”

“李,我见的共产党的军人不多,但他们都是爱民的,都有正义感,有他们执政,我认为你的祖国有希望。”

宗警英认真地看着同样认真的贝尔,在心里思索着什么。

“贝尔。”宗警英欠起身子说,“如果要爱自己的祖国,就该给她做点事,是吗?”

“是的!”贝尔答。

“出事前,我的一个在共产党军队里工作的朋友找到我,请我在医院里找几针链霉素针剂,最好能找到一个治疗肺结核的医生,你……”

“李……链霉素、肺结核都是极其专业的术语,你的共产党朋友是……”贝尔打断他的话,一脸的狐疑,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宗警英。

好一会儿,宗警英才缓缓地说:“我的这个朋友是很爱国的,就像你爱你的祖国一样。”

“李,你的话,我明白一些。”贝尔硬硬的脸软了一些,“我也注意你的祖国的政治。是的,我对肺结核病的治疗是有一些研究,治疗一般的病人是没有问题的,不过,链霉素针剂是由英院长亲自掌握的,英院长的对华态度你清楚,一般的人从她那里是搞不到的。”

宗警英说:“我知道这个事情在医院里不好办到,如果院长知道了,就不好了,但,为了祖国……”宗警英知道日耳曼人性格的内涵。

贝尔听到宗警英的话后,腾地站了起来,像是受了巨大的鼓舞,脸涨得通红,话说得非常痛快:“李,为你的祖国做事,就是为我的祖国做事,假如我做不好这件事,将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贝尔,我的祖国将感谢你!”宗警英紧握住贝尔的手。

第二天,就像往常一样,天亮了,宗警英起床打扫院子。

来到主管的房间,新近派来的主管庄里格是个“中国通”,新西兰人,五十多岁,头发稀疏,胡子花白,看上去倒是挺和善的,但是有一个叫人特别扭的毛病,就是看人总是斜着眼睛。庄里格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直到宗警英叠好被褥,整理好床铺,才向他打招呼:“我的孩子,你的伤情怎样了?昨晚大卫先生又关心你了,我的孩子,你救了院长的性命,也救了医院的性命,院长会感谢你的。”

“主管先生,这是每个医院的人都会做的,这也是大卫院长的造化。”宗警英上前向庄里格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端起咖啡壶又倒了一杯咖啡,恭敬地递上前。

“我的好孩子,我是赏罚分明的。”庄里格接过咖啡,慢慢地呷了一口,“另外,你的身体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你再把医院的食物采购分担起来吧。”庄里格眼睛里充满热情。

宗警英太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了,圈在院子里,是无法开展工作的。但是,宗警英把这一喜悦压在心底,经验告诉他,在这个险恶的环境里,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主管大人,我的身体很差,恐怕不能完成这个在以前很轻松的任务,但是,我还是谢谢主管大人。”

“你是担不动重物了,我替你考虑了,叫个人替你担,你只管联系卖主,引引路就行了。密斯特王——”说着,庄里格向书房侧头叫了一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走了出来,先向庄里格鞠了个躬,直起身子面向宗警英。

啊!宗警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轻叫了一声。

此人叫王树山,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在戴庄医院一起受辖于龙蓝威,也是一起被公安民警镣铐加身抓获的。

——莫非我暴露了?

“你是王——”宗警英假装迷糊。

“王树山,在戴庄医院和你一起当杂工。主管先生。”王树山转过身又向庄里格鞠了一个躬。

看神情不像来揭穿我的,那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他和庄里格是啥关系?宗警英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

“密斯特王,李在这里时间长,外面熟,你要好好地跟着学。”庄里格跷着二郎腿,谆谆教诲。

“是是是!主管先生。”

“去吧。”庄里格手一挥,两个人先后走出房门。

三、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

在医院里养伤养了一个多月,走上兖州街是满眼的新奇:扑面而来的是盎然的生机,是无限的快意。拖拉机厂、钢铁厂、纺织厂等往日的破烂堆,已经修缮一新,烟囱入云,白烟缓缓。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逐颜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响彻市区,红的绿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口号贴满街巷。


“给!”一群小学生跳着唱着跑来,给了宗警英一个小红旗,宗警英刚要说谢,身后“啪”地一响,急忙转身观看,王树山的小旗掉在地上,脸吓得煞白。

“你是个坏蛋,咋摔我们的小红旗?”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仰着通红的小脸喊。

“怎么啦?”穿着蓝色列宁装的年轻女教师站在了他们面前,额前的刘海随风飘拂着,显得格外的亮丽,她冲宗警英甜甜一笑,对王树山发问:“怎么回事?”

王树山脸色蜡黄,浑身筛糠,说不出话来。

“他把小旗摔在地上!”小学生气鼓鼓地向老师告状。

“老师,小同学,他是个傻子,正常人谁会扔小旗呢?谢谢你们了,你们玩吧。”宗警英说着,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小旗,塞进王树山的手里。

“小红旗是革命的象征,可不能随便扔掉。”女老师说着,声音也是甜甜的,“再给你们一个小旗,拿着。”

在给宗警英一个卷着的小旗的时候,女老师笑眯眯地向他使了一个神秘的眼色。

“同学们,咱们继续上公园吧。”

小学生们跳着唱着远去了。

“你他妈的真傻子呀!”宗警英用肩膀扛了下没回过神来的王树山,径直往前走了。


王树山手忙脚乱,慌忙挑着挑子跟上。

宗警英将小旗偷偷地展开,一行小字出现在眼前:“注意健康,向桥西卖豆芽的联系。”

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宗警英的眼睛模糊了,战友们就在身边,我又回来了。

“哎呀呀,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儿多厉害,查路条,暗跟踪,总是搞得心惊肉跳。”王树山跟在身后解释说。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宗警英白了他一眼。

王树山赶上来,压低嗓子,“李哥,真的光念佛了?想和俺一起再弄点荤头?”

“谁知道你是哪个山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咳,说来话长,你没啥事,从戴庄被绑走啃几天窝窝头就出来了。我呀,咳,在济宁模范监狱关了两年才出来,没活路,才投靠了庄主管,又被派了买菜的苦差事。”王树山愁眉苦脸。

“你就别挑三拣四了,这年头,有口平安饭吃就行了。”宗警英嘴是这样说,心里却在盘算:这小子一定有来头,否则,借给他八个梯子也够不到庄里格。

“李哥,看样子你是被蛇咬怕了?”王树山把挑子换了换肩。

“不咬怕,你他娘的还巴巴地往圣多医院这避风港里钻?”

他们这样说着走着,不觉间来到了东御桥头。就在宗警英张望桥东菜市场的时候,王树山转身进了一家理发铺。宗警英大惊,一把拉住他挑子的后筐说:“你干什么!”宗警英从门上摆的暗号里知道,这家理发铺是国民党地下特务接头点,已被公安局摧毁,之所以还开着门,是吸引前来接头的特务,深挖敌对势力的线索。

“我……理发!”王树山急急地说。

“你找死!你光着个秃瓢理什么发?知道吗,像你这样没户口乱闯,马上就会引来公安。”宗警英脸黑得麻人。

“啊?”王树山的脸变得煞白,两腿打起颤来,“俺听你的,不……乱跑。”

不管他怎么说,这家伙一定是个特务,并且他身后一定有一个大阴谋。宗警英暗想,要设法查一查他的来路和背景。

几天后,就像认生的小孩子,王树山一见环境没那么严重,撒欢开来,硬是撇开宗警英,挑着挑子四处乱串,这里蹭蹭买菜的姑娘媳妇,那里偷把韭菜小葱,完全一副无赖相。而宗警英好像完全没在意,装做没觉出对方拿他当托、当枪使,晾他一边,任他胡来。

这天,王树山走到一家中药铺前,突然说是脑仁疼,他把挑子向宗警英一扔去买膏药,钻了进去,却好久没有出来。出来后,油光光的嘴唇,满脸的灿烂。

“买的膏药呢?”宗警英恼怒地问。

“脑仁忽然不疼了,走走。”说完,王树山挑起挑子径直走,“三月里来杏花开,哥哥我呀把你妹妹爱……”

这一定是个特务的新接头点。宗警英暗想。

兖州火车站与东御桥间的空地上,不知从什么时候成了集贸市场,一天到晚人群熙攘,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总是不断。

王树山在人群中挑着挑子走,宗警英身披褡裢在后面跟。王树山的心情非常不错,嘴里哼着下流小曲,在拥挤的人群里专往女人身上蹭。宗警英假装没看见,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着两侧摊主各类蔬菜的价格。

“流氓!”一声女人的怒骂,跟着一记耳光的脆响。

宗警英连忙抬头,见王树山的左手被一个中年妇女紧紧抓住,女人满脸通红,高声叫骂不休,王树山就像个瘪三,弓着腰向女人求饶。

看热闹的、瞎起哄的,一时间交通堵塞,秩序大乱。

一阵警哨响,来了三个公安民警。

“怎么回事?”警察威风凛凛。

“他耍流氓!”女人羞怒难当,语无伦次。

“这小子把手伸进女的裤裆里。”

“他掀人家的旗袍。”

“他摸了好几个了……”

周围的人抢着说话。

“你是干什么的?”警察脸转向王树山。

“我……是……圣多医院买菜的。”王树山满头淌着冷汗。

“圣多医院的?拿出你的特种户口!”

“没……没有。”

“没有?同伙还有谁?”

“他!”王树山一把拉出宗警英,如释重负。


“你有特种户口吗?”民警转向宗警英。

“有有。”宗警英连忙摸出特种户口递给民警。

“你的同伙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这是违法的事吗?”民警把户口本交还给宗警英。

“不关我的事。”宗警英辩解。

“你们都去公安局,接受审查。”

“咔嚓!”一副手铐将王树山双手铐住。

韩局长一把抱住宗警英,热泪夺眶而出,良久才松开来。“警英啊,辛苦你了,党感谢你,人民感谢你,全局民警感谢你啊!”韩局长唏嘘着说,转身向外高声喊,“来呀,把给警英做的菜端上来,把秦基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五军军长,后为国防部长。十五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前驻扎兖州)军长送给我的五粮液拿来!”

“局长,使不得!我是不能喝酒的!”宗警英脸窘得通红。

“什么使不得!你是功臣!”韩局长拉宗警英坐下,亲手给他倒上一杯酒,“警英呀,我们工作的成绩,美国国务卿艾奇逊评价得最好,美国为避免在朝鲜全军覆灭,想与我们进行停战谈判,可他们的特务被抓得差不多了,对我们一无所知,急于寻找传话的人。他艾奇逊说:‘我们就像一群猎狗一样到处去寻找。’国防部长马歇尔五星上将给杜鲁门的办法是:‘把求和信塞进瓶子里,放到旧金山附近的大海里去。’哈哈!”

“局长,我们的胜利就是敌人的失败,敌人变成了聋子瞎子,才是我们支援前线最有力的武器。局长,下命令吧。”

“警英,据调查,王树山是从济宁模范监狱里偷跑出来的,已经和济宁的国民党地下特务组织接上了头,受他们派遣,来到兖州。据秘密报告,可能是和台湾空投来的特务与兖州特务组织接头连线的,目的是破坏兖州的军事设施,干扰我朝鲜战争的后方根据地。”


“他们妄想!”


“他们已经动手了,王树山去买药的中药铺,就是新发现的兖州地下特务联络点。我们要在他们接头时一网打尽。下一步,我们将限制王树山的活动自由,制造他们的害怕心理,让他们主动地把你拉进去,你趁机打入他们内部,顺线将这两伙敌特一网打尽。”

“是!局长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

“警英啊,局里对你特别相信,这次行动,由你全权指挥,行动股蔡股长和全股同志配合你的行动。”

“韩局长安排得很周密,我将全力以赴。”

第二天早晨,王树山敲开了宗警英的门,见宗警英躺在床上不理他,走了进来,怏怏地蹲在床前。“咱们还得去买菜呀。”好一会儿,王树山唉声叹气地说。

“要买你自己去!”宗警英转身脸向墙。

“哎呀,我要是能自己去,不早去了吗?没有特种户口呀。”

“没特种户口你逞能干什么?害得我跟着蹲班房!要知道,我是人家的逃兵,人家能轻饶了?”宗警英大为恼怒,向着王树山叫喊。

“咳,我不也一样吗?我一听公安两个字,就浑身打哆嗦。”

“我跟主管说,不去买菜了!”宗警英说着就下床。

王树山慌忙拉住宗警英的胳膊,“生气归生气,菜还是要去买的。唉,没办法!”

“再和你买,我就该被枪毙了!你走!我自己去买!”宗警英一把把王树山推出门外。

听出王树山的话音,宗警英知道他特别害怕重被抓进监狱。这样一来,就能引出他在医院里的同伙,这是韩局长计划的一部分。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一早,宗警英被主管叫到他的办公室。

“我的孩子,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上帝会惩罚那些犹大的。我的孩子,为了全医院的安乐,你还是和王树山一起买菜吧。密斯特李,过几天给你加薪。”庄里格这样说。

“尊敬的主管,王树山当众丢丑,有损医院的形象,今后还是由我单独买菜吧。”宗警英恳切地说。

“我理解你胆小怕事的心情,你担子挑不动了,还是和密斯特王一起吧,当然,我要对他严加管教,就这样,你们现在就去!”

王树山这回是老实了,紧跟在宗警英的后面。宗警英与他一言不语,但是,暗暗留心观察,王树山越往前走,越显得焦急。

快到中药铺了。王树山更是焦急,几次鼓着勇气,却又欲言又止。

“李哥,我头……疼,想去中药铺讨贴膏药……”


“算了吧你,别找死了,上次整得我还不够?再说你没有特种户口,不能进,这回再叫公安抓住,可真就麻烦了。”

“是。”王树山无奈地低下头。

走过中药铺,年轻的小老板连忙跑出向他们打招呼。

王树山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走了过去。

在一个卖黄瓜的摊子前,王树山翻来拣去,明显地在磨时间。宗警英站在跟前,冷眼观察,一言不语。

不一会儿,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挤到摊前,“老板,黄瓜怎么卖?哎!这不是医院的王医生吗?”

“啊!是是是,你来干啥的?”王树山显得很热情。

“我们村的刘护士在你们医院那里,有她一封信,烦你给捎去。”

“好好好!一定一定。”王树山慌忙把信塞进褂子的上兜。

回去的路上,宗警英、王树山两人仍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路没有声息。一个很自信,得意洋洋;一个暗地里琢磨:刚才送信的是谁?敌人又使什么新花招?

然而这一天没事,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直到买完菜,仍没有事。

回医院的路上,两个人一如往常,默默无语地前后走着。

“哎呀,这不是树山吗?”一声女人的话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闷,宗警英抬起头来看,已经到了王家胡同。这是条极其僻静的胡同,向前左拐就到了医院的大门。那女人站在一个敞开的大门前,三十多岁,一副贵夫人打扮,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年龄的男人,西装革履,笑容可掬。“树山呀,快进来,快进来!”女人极其热情,但上前拉的却是宗警英。

鱼上钩了。

女人把他们让到堂屋里,递烟倒水,热乎得就像迎财神。

男人把屋门一关,对着宗警英,立即沉下脸去:“我们是和王树山一起从济宁来的。你知道,军统的规矩就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为党国的事业贡献一生。我作为你的上级,现在命令你,立即为党国的大业工作!”

“可是,我早已脱离了。你是什么人?”宗警英很是惶恐。

“我说了,是军统,你的上级。”

“我的上级在台湾。”

“我就是从台湾来的,这是委任状!”来人把一张花花绿绿的硬纸递到宗警英的面前。

宗警英向那纸瞄了一眼,长叹一口气,懊丧地蹲在地上。

“别怕!”女人把一杯茶水递到他的眼前,“美国已经占领了全朝鲜,国军很快就打过来,这里马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可要论功行赏!”她在为宗警英打气。

“赏不赏的没什么,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宗警英嗫嚅着说。

“胡说!”那人打断宗警英的话,“打起精神,壮起胆来!现在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当我们的联络员。”


“联络员还是让王树山当吧。”宗警英哀求。

“他有他的任务!明天你去那个中药铺,办一下事情。办砸了,我可是翻脸不认人,联系暗号是……”

“哐哐哐!”一阵铜锣的声响,打断了那人的讲话,接着一个破锣嗓子的大嗓门传来:“公安局下通知,所有没有户口的外来人员,都要有证明人带领,去公安局领取暂住证!”

一女两男三个没有户口的国民党特务,顿时脸色变黄,他们知道,去公安局就意味着被捕,不去,就得在这间屋里当老鼠。

看来,韩局长的户口清查计划真把他们吓成了老鼠。宗警英暗暗在心里想,嘴里却是怯怯地说:“那……好吧,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的,我们的计划很周密。”那人恶狠狠地说

两天后,同样是这间屋子里,宗警英带来了一个叫陈洲的中年人。

室内除了上次的那一男一女外,又多了一个背有些罗锅的老男人。

王树山献媚似的上前向宗警英介绍:“这位是田司令,从台湾来的,是我们的上司。”

“田司令!”宗警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个躬,“我是——”

“你就不用介绍了,你叫李建勤,你的情况我了解,是我们的功臣。”司令厚嘴唇一咧,从里面撕出一丝笑痕,“这位——”

宗警英介绍说:“田司令,按照您的计划和接头暗号,我与兖州的地下同志接上了头,他叫陈洲,是张行进站长派来的。快,向田司令鞠躬!”

陈洲却不买账,三角眼一瞥:“田司令,是来犒赏我们长年战斗在共军心脏里的功臣的吧?这回带来多少人民币呀?可别是美元,在这里可是惹事的废纸!”

田司令脸上一阵尴尬,红着脸说:“告诉你们张站长,有他领赏的那一天!现在我口头传达毛人凤局长的命令。”

满屋子人立刻立正,在军统中,毛人凤也按照蒋介石的一套,形成了绝对的权威。

“张行进等兖州工作站的同志,你们有功于党国,望在田宽司令的领导下,全力破坏兖州及其附近的公私设施,切断运输枢纽,配合朝鲜战争,直至联合国军在朝鲜乃至全中国的完全胜利!”田司令一顿,拍拍陈洲的肩膀,“你不希望共产党垮台,国军一统天下吗?”

“那当然!”陈洲用响亮的声音回答。

“那好!我们同心同德,在兖州这块风水宝地大干一场!”

“好好好!大家都坐下,商量商量给共军什么样的颜色?”

“我建议!”王树山霍地站起来,“我们干脆给共军来个厉害的,从兖州城郊劫运往济宁的军火汽车,然后就用共军的汽车、共军的炸药,去炸兖州火车站的军火货场,看他们的公安局还四处查不查有户口的人?共军没有了军火,那还不叫美军一个一个地宰?”

宗警英心里一惊,这个计划假如实施,一定会严重干扰我们的工作,得想办法拖住他们。


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完了,宗警英装做若有所思的样子说:“王树山的计划好是好,可现在不能急……最好田司令和张站长见了面,我们联合了,再……”

“公安!”在外面站岗的特务破门而入。

紧跟着,一声呐喊响如炸雷:

“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蔡股长几个人飞身而入。

“哗!”一声窗响,一道黑影闪出,田宽不见了。

“蔡股长,跟我追!”宗警英大喊一声,紧追田宽破窗而出。

胡同里的几户人家,被仔细搜查,没有。

公安部队在韩局长的亲自指挥下,将这一带重重包围,田大牙就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也逃不出这严密的包围圈呀!

应该就在这条胡同里!

仔细再搜。

还是没有。

此时天已经黑了,再拖下去就可能形成被动。宗警英急得额头有些冒汗了。

突然,一个念头冒出:向北第三家,只有一个老太太的那一家。老太太长时间地坐在蒲团上纳鞋底,虽然慈眉善目,但是眼神不好,每一针扎下去都要把鞋底放在眼睛跟前,然后才将线拉出老长。来回看见几遍,宗警英心里都感到怪怪的。

这一带的风俗,老太太纳鞋底,不是坐在堂屋门前,就是坐在院子里,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光线好,而这个老太太却坐在光线昏暗的锅屋里。

莫非?宗警英眼睛一亮。

“蔡股长!把那位老太太请到外屋里。”

“我明白。”蔡股长向宗警英会心地一笑。这些长年战争考验出来的公安干部,军政素质个个都是拔尖的。

老太太被蔡股长请出去后,宗警英手一挥,民警们立即蹑手蹑脚地走向蒲团。宗警英猛地一掀,蒲团下面是一块齐地平的枣木板,掀开枣木板,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地洞口。

几道手电筒光照下,长短几支枪口同时指着洞口:“出来!”

“别……开枪。”洞里立即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我……出来出来。”一个商人打扮的家伙,失魂落魄哆哆嗦嗦地爬了出来。正是刚才破窗逃跑的田宽。

民警跳进去取出了罐头、手枪、烟酒,还有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盖有国民党国防部红印的委任状。

因为宗警英已经与中药铺的特务接过了头,因此,审讯陈洲的工作变得非常简单,宗警英单刀直入:“说,小老板有什么弱点?”

陈洲的腰立马弓下,“参加组织时间短,年纪轻,是个喝墨水的,胆子很小。”

“怎么个小法?”

“几次派他到兖州火车站货场侦察,他都吓得装病没有去。”

宗警英立即行动,带领搜捕小分队来到东关。宗警英叫老金和小林带陈洲隐蔽在一间空房子里,他和蔡股长五个人摸到了中药铺。蔡股长按照敲门的暗号,上前紧拍三下,稍停,又拍了三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问:“谁?”

“东村的姑老爷家。”蔡股长贴着门缝往里望,果然是小老板,“姑奶奶叫来买两贴膏药。”

小老板开开门说:“有,请到里边来吧。”

宗警英先进大门,蔡股长进门后把大门关上。宗警英扑向柜台外西头房屋里,蔡股长扑向柜台内东头南北套间里,小韩、小李打开后门扑向后院,赵敏押着小老板站在前廊望风。

西头房屋是诊病室,对门一张单桌,上面放着几本医书,线装的,还有问诊枕、毛笔、砚台、处方笺。一张床,被褥凌乱,显然,刚才小老板睡在上面。

“报告!没人……没人。”民警相继回来。

整个院落没有发现张行进。

蔡股长一把将小老板揪进屋里,一巴掌扇掉他头上的帽子,随手把手枪举起。

“饶……饶……”小老板跪在地上。

蔡股长将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小老板的脑门。

小老板瘫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说!张行进那王八羔子在哪里?”蔡股长大拇指打开枪保险。

小老板死命高抬眼珠,紧盯着枪身,两只手摇得就像狂风里的芭蕉叶,“我……带……你们找……”


宗警英上前“讲情”:“他答应带我们去找,就饶他一命吧。”

“不,如果找不到,还得再动二遍手,崩了算了。”蔡股长食指扣紧了枪机,“再说,咱还有陈洲在手里。”

小老板真正掂出了自己的分量,他感到了子弹就要出膛,爬着转向宗警英,像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地磕头作揖,“求求首长你作保,今晚保证能找到!”

“好!我作保。”宗警英枪口也指向小老板,“要是找不到,你这条命就活不到天亮了,起来,走吧。”

小老板从地上爬起来,擦一把满脑门的冷汗,转身就往外走。

路上小老板交代:张行进是他姐夫,是情报站的头,对他非常信任。张行进有三个藏身点,一号就是这个中药铺,是情报站的中心点,负责联络工作,张行进常在这里见客,有时也在这里住宿。二号是保镖赵会同家。赵会同有点马大哈,但块头大,枪法好,会武术,因此常在那里过夜。三号是最秘密的地方,在老堂子街最西头的四合院里,前家通前街,后家通后街,两家都是情报站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这里只有一个叫张婶子的女留守员,负责接客送客,是张行进工作和接待外客的地方,没有通知和小老板的带领,任何人进不了这里。

好狡猾的家伙,不是好对付的。

宗警英看看表,深夜两点,他和蔡股长稍一商量,果断决定,小韩、小李去二号,他俩和赵敏带小老板去三号。


来到门前,蔡股长和赵敏分别贴在门两侧,小老板在宗警英的示意下,上前敲门。

“哐——哐哐——”这家伙真是风声鹤唳,连敲门都规定了暗号。

小老板又敲了第二遍,里面传来一阵女人的脚步声,在夜间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的响,响得宗警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直担心惊醒了左邻右舍。

“谁呀!”声音尖尖的。

“是我,张婶子,我带济宁来的宗老板见姐夫。”

“哎呀呀,昨晚我睡得早,不知道你姐夫回来没有,我进去看看去。”里面的女人故作惊讶。

一袋烟的工夫,那脚步声又响起,“光惦记着找人了,忘了问,宗老板几个人呀?”女人的声音中明显地减少了警惕。

这说明张行进就在屋里,宗警英一阵轻松,“我姓宗,就我一个。”

小老板紧跟着证明,“张婶子,就宗老板一个。”他的腰眼叫蔡股长用枪管捅了一捅。

“哎呀,刚才光慌着看你姐夫在不在屋,忘了叫醒了,我这就去叫。”说完,那脚步声又响起。

蔡股长就要去堵后门,被宗警英一把拉住,他手指向里指指,跟着把耳朵贴在门扇上。女人这次的走路声与上次完全不同。静静地听,门缝里传来轻微的喘气声。她要实地察看。好险呀,这个狡猾的女人!

解放四年了,能存活到现在,本身就说明他们的本领。


那喘气声消逝了好一会儿才又传来,跟着门开了,女人站在门前,门灯下看,三十岁样子,体态轻盈,发髻高盘,衣着新潮,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职业女性。女人启齿一笑,轻轻地道歉:“宗老板,对不起,我办事啰嗦,请你见谅了。”笑后嘴角一抿,显眼的酒窝立即变成一道弯刀,叫人想起蒲松龄老先生笔下那些个孤魂野鬼的画皮。

果然训练有素。

宗警英两手一抱,也轻轻笑了笑:“没关系,这样对张先生好!”

宗警英被领进北头一间西屋里,女人手掌向里一指,没有言声地走了。宗警英看到外间黑暗,里间亮着灯。他们走进里屋,里间双人罗汉床上,团花被子凌乱地放着。八仙桌子上一盏玻璃罩子灯,一盒青岛“老刀”牌香烟,砚台上面放着一管毛笔,一个中年人的背影趴在桌子上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张老板好敬业呀,台湾的毛局长一定会发你一个青天白日大奖章。”宗警英冲着那个背影说。

“宗老板,怠慢怠慢。”背影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合上纸站起来,“毛局长教我……啊……”他与宗警英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

1942年,微山湖西抗日敌后区域,宗警英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张行进是国民党军的侦察员,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两个人经常交换情报,为湖西抗战的胜利,为各自部队都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也给对方留下了能干的印象。而今,成为敌对阵营的一员,自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张行进非常敏捷,一个后转鱼跃,扑在床上,紧跟着一个侧转,手伸进了枕下。

赵敏更为迅猛,一个前扑,势如猛虎捕食,将张行进压在身下。张行进困兽犹斗,死命挣扎,加上床弹性大,上下弹动,就像狂风中微山湖里的浪。宗警英赶上去,就手将他的右臂扭住,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制服。

“张玉来,哦,不,张行进,我们又见面了,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交代你的同伙吧。”

张行进坐在椅子上,深低着头,气喘得像牛。

“张行进,你是聪明人,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顽抗是没有用的。”宗警英开导。

“干我们这行的懂,早晚一个死,现在给一枪吧,干脆!”张行进抬起头来,声嘶力竭。

“哼。”宗警英轻蔑地一笑,“张玉来,你才多大的官?你们军统大头目沈醉、挖共产党员心脏让别动队员炒着吃的康泽、甲等战犯杜聿明不都是活得好好的吗?现在是何年月了,你的那本老皇历还没扔了?”

“哼!美军立马打过鸭绿江,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响了。”张行进扭扭脑袋说,见宗警英收起了手枪,胆有些壮。

“做你的白日梦!美国鬼子早被赶回了三八线,第十军军长穆尔被摔死,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克被打死,美军五星上将、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被撤了职,不知是你整天当老鼠不知道世道的变化,还是给自己吹个猪尿脬,自己耍着自己玩。”

宗警英连讽刺带挖苦,使得张行进又无言地低下了头。

“你的人躲了初一,绝躲不过十五,我们的江山已经坐稳了,有的是时间和你们较量,只怕你们藏得不够深。再说,你不交代自然会有人交代,只是到时候别后悔。”

“我懂!”张行进认真地说。

“那好,咱们换个地方说。”

“我听你的。”张行进被镇住了,他站起来真诚地说。

“你要告诉那个女人,我们有事出去一趟,举动不能让她怀疑,不能耍小聪明!”

“我懂,我懂!”

张行进不愧是个老特务,事理明白得就是快,刚才的“死牛筋”被抖得一干二净,他拉着宗警英的手,并肩走出大门,向那个女人交待事情,自自然然……

天蒙蒙亮,宗警英他们回到中药铺,见店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同千家万户一样,沉睡在安详中。他们真想睡一觉,但是,张行进的交代,使他们感到问题的严重,今天特务们将陆续来中药铺,领取破坏兖州火车站军用货场的具体任务。现在,军用货场异常繁忙,混进个把人,那是容易的。

突然,门“哗”地开了,小韩、小李飞似的从里面奔跑出来。原来,他们二位留守此地,听见动静,以为是来装做买膏药的特务。


宗警英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轻松,他诧异自己一干上工作,怎么这样精神,连惨遭毒打的伤痛也感觉不到了?

小老板一脸惊恐,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忙不迭地挨个递烟倒水。

宗警英对他真诚地说:“你表现得很好,不但交代了罪行,还帮着抓获了张行进等数名特务,立了功,按照我们党的政策,一定会作出不杀不辱的处理。”

小老板一听此言,就像从虎笼子里钻出来似的,猛地站了起来,泪流满面,挨个向民警们鞠躬。

“小老板”,宗警英说,“像往日一样,笑容满面迎顾客,大大方方做生意,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蔡股长现在的身份是你们家的账房,如果有特务进来,向他使个眼色。”交待完后,他又让小老板写了一张“新到中药”的大告示,将门口那张兖州市人民政府“关于敦促敌特分子缴械登记”的布告严严地盖上。

太阳升起来了,中药店像别的店铺一样,卸门板,扫地面,除灰尘,人出人进,忙忙碌碌。

太阳一竿高时,特务刘思业进来了。微山湖湖区盛产苇席,这个家伙以席商为公开掩护身份,四处进行特务活动,曾三次潜入过火车站军用货场刺探情报。

小老板答过暗语后,说张老板在里间。刘思业求见心切,掀开帘子就往里面迈,全不想蔡股长跟在后面,很准地朝他后小腿猛踢一脚,没等刘思业明白过来,一团脏布早塞进嘴里,跟着绳影一晃捆个结实,装进麻袋里,扛到一辆带遮篷的三轮车里,当做货物拉走了。

中午时,又抓了一男一女两个特务。

宗警英写了一张字条让小老板递给蔡股长:“刚才,韩局长通知,据张行进交代,还有三个特务没挖出,要坚持。”

蔡股长看后,放进炉子里点着,像张废纸一样举起点着嘴里的香烟,一抬头,从门外面看见了特务姜忠明。姜忠明曾被蔡股长抓过,不想这家伙重操旧业。

眼下,他把一顶咖啡色的礼帽,戴得几乎压住八字眉,立在店门口,看着那张“新到中药”的大广告。转来转去看了老一阵子,就没往店铺内看一眼,而后迈着慢腾腾的步子离去。

得到小老板的暗示,宗警英把姜忠明的一举一动全看到了,他向蔡股长使了一个眼色,也戴一顶礼帽跟了上去。

姜忠明像一个闲人,在大街上,这里瞅瞅,那里摸摸,最后在一个临街的饭棚里坐下,要了两个炒菜,一锡壶酒,慢慢地喝着。

宗警英和随后赶来的小李非常着急,几次上前要将他逮捕,但是,混杂的街面容不得半点闪失,他们只得被动地跟着。

天近黄昏,姜忠明又来到中药铺,四处看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处,才拉低了帽檐,低着脑袋,一个箭步迈进中药铺。

小老板立即上前招呼。

“张老板来了吗?”他急急地问。

“在,一天了。”

“你贴那张告示啥意思?”姜忠明鼓着金鱼眼问。


“张老板叫贴的。”

“都叫那张门神整死我了!”姜忠明如释重负。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地往里间走,猛觉得胸间一硬,急忙低头看,一支手枪抵住了他的胸口……

晚上,宗警英他们回到局里。预审股拿出了张行进等人的审讯材料,发现还有两个人没有抓到。情况紧急,他们草草吃过几口饭,接着提审张行进,重点追查电台在什么地方。张行进被追问得走投无路,只好供认:负责电台的叫蒋升起,两天没和他联系了,不一定在哪里,可以找找看。

宗警英带着蔡股长和小韩、小李押着张进行,来到西大街一条胡同最里面的一家。

一个年轻的女人,就着油灯,在屋里叠着衣服。看见来人,先是向走在前面的张行进笑笑,接着眼看后面,立即沉下脸,十分陌生的样子,吞吞吐吐地问:“你们是?”

张行进迈前一步,“我们是找蒋先生的。”

那女人朝张行进身后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在,两天前就离开这里了。”

宗警英暗示张行进追问一下。张行进眯着两眼问:“你估计他能到哪儿去?”

那女人朝宗警英的脚下望了一眼,又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很难说,你们到别处找找吧。”

没办法,他们只得离开。走出大门,宗警英暗暗地捅捅小韩、小李,两人会意地留了下来。

他们来到兴隆街23号。堂屋的门关着,厨房的光一明一暗,走进去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做饭,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里添柴。

宗警英上前问:“老人家,蒋先生在吗?”

“你是说赁房子的蒋先生?早搬走了,现在这院里就我一人住。”老太太头也不抬地说。

她说得合情合理,是实话。

没办法,他们只得离开。

走在大街上,一阵凉风吹来,宗警英打了一个寒噤,他猛然意识到:张行进在耍滑头!

在第一家,那女人先是对着张行进笑,接着冷脸往后看,还迟迟疑疑地要我们到别处找找看,她一定知道蒋升起在什么地方。张行进抢上的那一步,一定向女人使了眼色,并让她通风报信。他不知道,暗哨已经布下,那女人插翅难飞。

这个该死的家伙!

敌人就是敌人,不管他坦白得多好,只要接触到实质,就会现出原形。

猛然,宗警英想起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未知人——铸铁厂的柳贤。

“张行进!”宗警英猛喝一声。


“到!”张进行立正答道。

“你的保镖是谁?”

“赵会同!”

“蒋升起的呢?”

“他没有。”

“胡说!一部电台能没有专门掩护人员?”

“也许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谁领我们到这两家来的?”

宗警英命令他带路到柳贤家。

这时,街上行人已经稀少,层层薄雾压来,将路灯裹成了橘红色。

宗警英故意不搭理他,随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铸铁厂家属院走过了,张行进仍不住脚。

到了一个暗处,宗警英向蔡股长使了一个眼色。蔡股长飞起一脚跺在他的后腰,张行进猝不及防,来了一个狗抢屎。

没等他爬起来,宗警英的手枪抵住了他的脑门。

“看来,你是活路不走走死路了!记着,明年的今晚就是你的周年。”宗警英说着,大拇指打开了驳壳枪的枪机。轻微的枪机扳动声,对张行进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

“饶命!我……绝不敢骗你!”张行进磕头求饶,眼泪也流出来了。

“骗我?”宗警英说,“我的本事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这就带你去找柳贤。”


“还耍不耍滑头?”

“再不敢了。”

“走!”宗警英枪口一摆。

到了柳贤的家门口,张行进上前叩门。

“啪、啪、啪、啪、”连着四下,“啪——啪——”又两下。

“哗!”大门很快就拉开,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脑袋露出来。

“是张老板!”那人惊喜。

“柳贤,蒋先生在吗?”张行进无可奈何地问。

“在在在,张老板里面请。”柳贤一把拉开大门,一路小跑地在前面引路。

“这样的人也算特务?整个二百五!”宗警英暗暗摇头,比起那女人来,这家伙差行市了。


“张老板您亲自上这里来了。”叫蒋升起的人激动得直搓手,“这两位?”


“自己人。”蔡股长笑嘻嘻地上前,下面枪口抵住了他的腰部,“我们是公安局的,不许动!”


审讯工作当即进行。


蒋升起三十多岁年纪,麻秆个儿,鲢鱼脸白中带着枯黄,活脱脱一个大烟鬼样,即使在审讯室里,也掩不住一副浪荡公子样。


这样的人,宗警英见多了,尽快地攻下他还是有把握的。


“蒋升起,你被你们的张老板卖了知道不?”按照预审方案,宗警英单刀直入,“直到现在,你还被张行进蒙在鼓里,认为他落网,必然死不开口,决不会出卖你们,包括你这个高级司令官的儿子。”


“啊?你怎么知道?”蒋升起大吃一惊。


宗警英微微一笑:“你想想,今晚带路抓你的是谁?将你供个底朝天的是谁?”不能留给他思考的机会,“咱们从根本上说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们国民党做官的宗旨。在太平的日子里,相互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头拼命往上爬;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全自己,山盟海誓全部推倒,一切秘密和盘托出,拿着别人当替死鬼,就是实在不行了,还要拉别人垫背。眼下,你的所谓的上司张行进就是这样的人,今晚上他就是这样干的。”


说到这里,宗警英停了一下,有意留出时间,让他顺着话音去品味。


蒋升起的面部表情急剧变化,内心的斗争非常激烈。


时机差不多了,宗警英上前摘下墙上挂的黄色背包,拿到蒋升起的近前坐下,从里面掏出一沓纸,“不信,张行进、柳贤,还有……咳!我怎么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了?”宗警英把材料装进背包,停一会儿,他又掏出,“我太同情你这个有知识的青年人了,改正过来,为建设社会主义作自己的贡献,就像你父亲的老上级傅作义、郑洞国将军一样。”宗警英推心置腹。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张行进呢?”

“带着蔡股长去火车站抓人去了。”

“韩局长专门叫我做的荷包蛋面条给他,等他回来就凉了。”

“工作第一,张行进同志积极性可高了。”

宗警英听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说实在的,我对这种人开始挺憎恶的,可后来想,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将千秋万代,他们在老鼠洞里总藏不了一辈子,早晚得面对这个现实,改邪归正,心情轻松地过一生多好呀。”

“张行进都交代了吗?”蒋升起脸涨得通红,牙咬得咯吱响。

“你说呢?”

蒋升起气急败坏,“我要揭他个底朝天,叫他在你们的监狱里过一辈子!”

“我们欢迎你立功”,宗警英说,“你现在先交出电台和密码。”

“好!”

街上的路灯快要灭的时候,蒋升起带着宗警英和蔡股长、小李来到了那个女人的家。

蒋升起上前拍门,里面女人的脚步声响起。

“我,小蒋。”蒋升起贴着门缝小声说。

门很快打开,灯光下,那个年轻的女人脸色苍白,上前一把抓住蒋升起的衣袖,急促地轻声说道:“快,快进来!”

这时,隐蔽在此的小韩,上来拉了拉宗警英的衣襟。

宗警英暗地里向他竖竖大拇指。

一进门,蒋升起紧握住她的双手,声音颤颤地问:“发生什么事了?”那语气明显地显示出两人关系的密切。

那女人关上门,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外面。显然是说刚才小韩在外面监视。

宗警英上前假装不明就里,轻松地说:“外面什么也没有,不信问蒋先生,空无一人。”

蒋升起不知道这些,顺着宗警英的话茬儿,暖暖地安慰:“别害怕,就是有坏人,我们也不怕!”

走进屋里,借着灯光,那女人一下子认出了宗警英和蔡股长,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问蒋升起:“张先生找过你了?”

她一提张行进,蒋升起刚刚熄灭的火,腾地冒了上来,脸气成了猪肝色。宗警英立即上前,挡住了蒋升起那张难看的脸——宗警英既不能让那女人把张行进来过的真实目的告诉蒋升起,也不能让那女人看到蒋升起对张行进的愤怒表情,微微笑道:“亏了张先生带路,要不然,我们就见不到蒋先生了。”宗警英又转过身来,把那女人的视线挡住,面带责怪地说,“蒋先生,你真是,也不介绍一下,让我们认识认识,我是济宁掌柜的派来的,姓宗,这位?”

这一来,蒋升起的恼火平息了许多,连忙换了一张笑脸:“这是马女士,我的女朋友。”

“蒋先生,咱那东西?”宗警英说。

蒋升起急忙拉那女人到一边商量。

女人话音立马抬高,“那货你不是早提走了吗?”

“怎么?”蒋升起一怔。

“你记性这么不好?”女人沉着脸教训蒋升起。

宗警英走上前去,对女人说:“济宁掌柜的派我来取货,耽误了时间可不好。”

“我哄你干啥?他确实拿走了。”那女人朝蒋升起连连眨眼皮。

蒋升起这才明白,连忙笑着告诉她,“咳,是自己人!”

那女人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

“怎么?”蒋升起着急地问,“还有什么怀疑的?”

“我知道”,那女人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商人打扮,你看宗先生,虽然头戴礼帽,身上也穿大褂,但是脚上穿的是五眼鞋(当时下层群众穿的一种鞋),为什么不穿皮鞋或者圆口鞋?真是不像。说不定是八路化的装。”


这女人真厉害,怪不得上次进门时看了我的脚一眼。宗警英心里想着,脸上笑了一笑,轻松地说:“马女士好眼力,不愧是干咱们这行的。为了不引起八路的怀疑,我装做扛大件的来兖州,这身行头,还是小老板给的呢,哈哈。”

蒋升起对那女人说:“你呀,为这么一双鞋就疑神疑鬼,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就算他是八路,难道我也是八路?”

蒋升起的几句话,打消了马女士的疑虑,她向宗警英连连赔情,“打朝鲜战争以来,共产党来了个啥‘打扫房子再请客’,看看报纸,到处都有被他们查处的我们的人,不得不防呀!”

“那东西在这里吗?”宗警英没心情听她的教育课,瞅空连忙问。

“在在在,你们跟我来。”那女人拿一把铁锨,带他们走到东西两房间的夹道里,扒开煤堆,现出一领芦苇席,掀开芦苇席,拿开下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蔡股长拿手电筒照着,蒋升起和蔡股长、小韩依次下去,起出了一部75瓦的美制电台和密电码以及大宗的我军事、政治、经济密件。

五、你为你的祖国受累了

6月14日,宗警英被公安民警“押”回了圣多医院。在召开的全院大会上,兖州市公安局民警向庄里格主管宣布:王树山是越狱在逃犯,现已押回济宁,继续接受改造。李建勤虽没有犯罪现象,但因与王树山接触较多,一定沾染上了反政府思想,不得擅自离开兖州,随时听从传唤。圣多医院违反了政府的有关规定,责令医院主管庄里格在大会上反省,公开承认错误。

“共产党真行,过去国民党都不敢动这些洋家伙!”

一时间,医院内外,医师杂工,上下震动。

五天后,贝尔偷偷地来到宗警英的小房子里,一脸神秘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盒针剂,就要交给他。宗警英知道贝尔不爱自我张扬,也更知道这两盒针剂来之不易,却没有说感激他的话,“贝尔,你是治疗肺结核的专家,我知道你这几天有假期,可否假借理由到我朋友那里亲自给他治疗?假如成行,你一定还能呼吸到更加新鲜的空气。”

“李,我知道你的意思,请把地址交给我吧,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谢谢,我替我的祖国。”宗警英庄重地说。

一个半月后,贝尔回来了。在一个中午,他躲开众人的耳目,偷偷地来到宗警英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几十天不见,宗警英的腰弓得更厉害了,脸也更加苍白,咳嗽不止。

“李!”贝尔一把攥住宗警英的手,“你为你的祖国受累了,也立下大功了!你的同志爱你、问候你。”

“贝尔!”宗警英一脸的惊喜,他的一番话,已经明白地告诉他所要知道的一切,“我的朋友还好吧?”

“你的祖国也很好!李,你知道我的链霉素,我的肺结核治疗技术,给谁了吗?杜聿明,国民党军队的大战犯,中国共产党有如此大的胸襟,一定会把你的祖国管理得非常好。李,我为你骄傲。李,我还见到了你们的政务院总理周恩来……”贝尔像个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话说得喋喋不休。

“贝尔,杜聿明的肺结核治好了吗?”宗警英打断他的话。

“他从济南转到北京了,你的朋友交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的健康。”贝尔郑重地说。

“感谢组织对我的关心!”宗警英落泪了,同时心里暖暖的,因为他知道组织上不仅做好了贝尔的工作,也一定安排了新的任务让他两个人来完成。

果然,在随后的岁月里,宗警英的机警加上贝尔的掩护,两个人相继挖出了隐藏极深的涉及北京、上海、广州、济南等城市和地区的国际间谍组织案件,从兖州、巨野、徐州等外籍医院相继起出各类长枪、短枪七十八支,有力地消除了社会治安隐患。后来,贝尔的身份暴露,宗警英掩护他成功地逃出医院。在五十年代以后的时间里,贝尔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和在医疗界的影响,通过各种渠道,在国际上广泛宣传中国政府的各项政策、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各项成就,尤其是孜孜不倦地做着中德(东、西德)两国的友好沟通工作,受到了我国家领导人的高度好评。他还受山东公安机关的委托,为宗警英在医院的特殊工作写出了大量翔实的材料,为宗警英事迹资料的收集作出了基础性的贡献。

而宗警英仍一如继往地以他过人的机智和对公安事业的无限执著与忠诚,成功地战斗在他的特殊岗位上。1955年仲夏,当他发觉身体状况日渐恶化时,他通过渠道,向市公安局反映了自己的实际状况。市公安局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向省公安厅报告,但是,一起涉外案件正在侦察中,宗警英在中间发挥着关键的作用,省公安厅再三研究,没有批准他的要求。宗警英毫无怨言,竭尽全力地工作着,1956年1月30日夜晚,他突发脑溢血,病倒在极其特殊、极其重要的公安侦察岗位上……

险恶的环境,困苦的生活,过度的紧张,使他积劳成疾,生命垂危。公安局韩局长接到有关报告后,立即前往医院,以检查工作偶然发现为由,命令医院全力救助。病愈后,为了保障工作秘密,宗警英又以解放军“逃兵”的外在身份,从医院被遣返,回到家乡——一个偏僻、贫穷的村庄。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他更凭着对党、对公安工作的赤胆忠心,终生饱尝侮辱、饱尝贫困、饱尝艰辛,直到1977年病逝,没有吐露一字秘密。

上世纪80年代初,机密解禁,他被上级公安机关追授一等功。

向英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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