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张涵予没有传说中那么“黑”,你夸他越来越白了,他会笑着推辞,“那倒也没有,估计是这个房间灯光太亮了,光线的原因。”这像极了生活中张涵予的说话方式,直接、明了,偶尔开开玩笑。记者打趣式地建议他可以去演包青天,“包青天?也不至于吧,我真的有那么黑吗?不过有合适的本子也可以考虑(笑)。”
和大众印象中不同,张涵予说,他其实就是个“宅男”。人物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张涵予的话不多,最大的爱好就是宅在家里发呆、思考、复盘,这能让他更确信随后的路该怎么走。对他而言,演戏、塑造人物都是极为复杂的过程,“随便演演”“就这样吧”,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电影对他的影响太过深刻,他希望把这事儿做好。
一个演员究竟要用什么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才算最妥当?张涵予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不过多地评价,不代表他没有把握当下行业的脉搏,他坦言在此消彼长、日新月异的娱乐圈中,人多、事杂,充斥着诱惑,要保持清醒,对一些人来说是有难度的。
不过,他也早已洞悉和践行了保持清醒的方式方法:“只要清楚你是干什么的,你要做什么,坚持初心,自然就会把它们(指诱惑)拒之门外。”一旦想明白了这些,纠结与困顿就会少很多,做选择时的干扰因素,也相应地减少了。
一 故事大王
打小,我就想成为这些英雄
在《铁道英雄》剧组,张涵予有个外号——故事大王。他特喜欢在剧组收工后给大家唱京剧、讲故事。
最初听说要和张涵予合作时,俞灏明心里直打鼓:他一定是那种对戏有极高要求的人,自然对演员要求也很高。在俞灏明的想象中,张涵予应该不太爱开玩笑,甚至有些不苟言笑。后来,他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用“多重性格”来形容张涵予,他拍起戏来“目中无人”“六亲不认”,抛开角色,又是个热衷于交流诉说的人:“在片场,我们经常像小朋友听老师讲故事一样,一到休息时间就围着涵予哥,他会给我们唱京剧、讲故事,活脱脱一部百科全书。当年历史怎么写的,那会儿北京什么样儿,全是我们没听过的故事,他太厉害了,什么都记得!”同组演员魏晨,索性将“故事大王”的“封号”送给张涵予:“拍戏时特别冷,涵予哥是我们剧组的御寒法宝,听他讲故事简直身临其境,根本听不够,天南地北的大事小事,这是多么难得的娱乐活动啊。”可爱——这个与硬汉形象极为不符的形容词,被导演杨枫用来描述张涵予,“他还是个开心果”,“如果你用银幕形象去判断张涵予,就大错特错了,他给人感觉刚硬,实则柔情。每天片场都是欢声笑语的。我在这头儿看监视器,他在后面唱京剧、讲评书,偶尔来首流行歌曲,有他的戏,大家都特开心。”
在《铁道英雄》的片场,演员们都喜欢围着张涵予,听他讲故事。
“我唱京剧、说故事,都是有意而为之”,张涵予试图解释“故事大王”的背后意味。他认为,想把戏演好,就需要了解那段历史,融入当年的英雄岁月:“我唱的戏词,讲的故事基本都和电影有关,如果他们没听过,我得给他们讲讲。比如我唱的《平原作战》,霹雳一声春雷响,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儿子赵勇刚!战斗的足迹踏遍了太行山上,抗日的声威震撼着铁路两旁……这些词都和我们这部电影契合。”几乎和所有人说的一样,张涵予又不自觉地唱了起来。
他迷恋历史,也很清楚熟读历史对表演的重要性。《铁道英雄》里,他饰演的是铁道游击队的队长老洪,这个机会又暗暗契合了一直根植于他心中的英雄梦:“小时候我看完《铁道游击队》,就把我爸的帽子翻出来扣在头上,站在院子里的锅炉上,拿着一把木头做的枪,高声快意地喊着‘冲啊’!那些经典电影,是我小时候想尽千方百计,逃课都要去看的,就算看不成,听都要给它听回来。这些影像和英雄人物伴随了我的成长,我也想成为他们。现在,这些角色一个个地帮我实现了理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幸运呢?”
二 我与角色
没一个角色和我的性格一样
与张涵予相识多年的范伟,对他的最深印象是长情:“他爱角色,也有情怀,他愿意、希望去成为角色。”提及“成为角色”这一点,张涵予变得尤为亢奋,他喜欢强调自己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也爱和别人讲述他做了演员后,获得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小时候,我能看到的文艺作品几乎都是歌颂英雄人物、歌颂时代,歌颂为国家奋斗、贡献的英模,他们是我从小就崇拜的偶像。我喜欢把自己幻化成《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李侠,《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杨晓冬,《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电影的魅力,也是为什么电影到今天都是引导、教育年轻人的最有效的手段。它能提升观影人的价值观,提高大家的情操。”没有人比张涵予更清楚做演员的“好处”,他说演员的最大优势就是可以在银幕上体验不同人的人生,揣摩不同人的心境。在他几十年的表演人生中,经历了很多不同的角色,《集结号》《智取威虎山》《红海行动》《中国机长》《中国医生》……他演过大队长、连长、排长、舰长、机长、院长,“这些角色都带个‘长’字,是大家的英雄,但同时他们又产生于人民,是基层、生活中的小人物,在危急时刻总能挺身而出。”
张涵予从小就把英雄当偶像,如今在《智取威虎山》(上)《中国机长》(下)等作品中饰演了很多英雄式的人物。
观众习惯于把演员和其所塑造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例如《集结号》上映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喜欢叫张涵予“谷子地”。而每完成一个角色,他也总会面对同样的问题,“你和这个角色像吗?”答案是意外的:“我所演过的角色,谷子地、杨子荣、高刚、刘长健、张竞予……没有一个和我的性格一样。除了在作品里,平时的我,一不愿意交际、二不爱张罗,三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真的非常‘宅’。就像我在家里背诗、练字,偶尔喝喝茶,最爱坐在那里发呆,一发就是一月半月,你说我干了啥?什么都没干。”记者试图问个明白:“那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就重新回想下自己的表演,这是很好的归零过程。一个演员,当你饰演一个角色时,心中得有、心中得爱,所以每当塑造的时候,我会将我对他的理解和喜爱释放到角色身上,那一刻,你会有种油然而生的自信。”
在创作中完全抹掉自我痕迹,彻底地成为他者,张涵予清楚,这是“十分困难”的。他不认为仅凭想象和模仿就能像模像样,如果不和自己对抗,不在每个角色里改掉自己过往的表演方式与个人习性,演出来的角色即使能敷衍观众,也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
他习惯去练习、去尝试、去挑战,更重要的来自于对角色的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说,我是‘见’过这些角色的。无论是小时候长辈讲述的也好,电影文学作品里的也好。哪怕在梦中,我都见过,这对演员表演是很有帮助的。你不能说自己在角色面前,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就像很多抗日神剧里夸张地手撕鬼子,简直太不严肃了。”
三 拒绝曝光
曝光,是对演员的最大伤害
创作之外,你想了解张涵予的特质,似乎无迹可寻。在他的社交账号里也都看不到日常的琐事,一张如同证件照般的正经头像,内容都是他为新片吆喝的两三句,他不爱赘述自己的感受体会,连评论的功能也没开通。就像他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活里我是特别不愿意多事的人,不愿与人为敌,事越少越好。”他一直认为曝光得越少越好,“电影演员总是曝光,对你塑造的人物是有伤害的,每天想着让别人挖掘你身上的其他东西,抖音拍一拍,综艺节目上一上,网页微博到处都能看见你,转过头来你又演了一部电影,人家可能都不相信,想着‘这不对啊,昨天他还在那儿直播卖东西呢,今儿怎么就成抗日游击队队长了?’这是对角色的巨大伤害。”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里透着决绝:“就我个人来说,曝光越少越好,最好不要曝光,现在有新作品上映没办法,我需要跟大家讲一讲,这是我该说的时候。一到平时我就‘没有了’,你根本找不到我,也绝对不会出现‘哪儿都有我’的情况。”
张涵予说,没有人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演得“天下第一”。人物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张涵予有着被公众认可的出色演技和人格魅力,但他内心也有忐忑与担心。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是赞誉加深,越需要非常清晰地认识自己,表演这件事没有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演得“天下第一”,也不能想方设法让自己轻松、舒坦地走上捷径,一听有演员为了多挣钱同时接戏左右开工,他皱紧眉头,满是疑惑:“这怎么做得到?轧戏我听着就头疼,对我来说真是不可能的事。你正演着这个角色呢,又跑到那边去演另一个人,演完这边又跳出去再回来,是完全进入不了的,这叫什么?恍范儿了,散神儿了。”
关于敬业,张涵予是最坚定的执行者。拍《中国医生》时,一场张竞予(张涵予饰)从楼梯滚下来的戏,他不戴任何护具,拒绝任何替身,为了求真,一次次地从楼梯上摔下来;到了《铁道英雄》,他要在高速行驶的火车车顶上“行动”:“你就是干这个的,怎么能让人‘代劳’呢?如果让替身帮你从楼梯上摔下去,他永远不会在你的状态下摔下去。替身做这些动作有套路,会摔得很专业,但那根本就不是渐冻症病人一时滑倒、摔下去的状态。你必须要自己完成,在一种真实的状态里摔倒,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物,观众才会信服你的表演。”
电影《中国医生》中,张涵予饰演的张竞予因患渐冻症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戏份没用替身。
四 局限性
什么都能演的,不是好演员
纵使张涵予已经得到了众人的赞赏、奖项的肯定,但他很清楚,演员既是被动的职业,又存在局限性。“演员永远在等机会、等时机。抓住一个机会,不代表仅凭演员就能独自完成,他需要在电影工业的系统里完成。导演要理解你,摄影要懂你,编剧要接受你,所有的一切都要合拍,才能促成一部成功的创作。作为集体劳动,演员接到一个角色能做的就是尽量调动自己的全身细胞,去努力。”他想了想,进一步阐述他对这个职业的认识:“也可能你努力半天也没用,表演这事儿,还不能瞎使劲儿,你得真正研究透彻。我不认为表演有标准,或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有时演完一个人物,往往就有人让你写一篇心得体会,写这个人你是怎么演的?我根本写不出来,因为这是一段感性的过程,是逐渐形成的化学反应。有时你拿到剧本,根本不知道怎么演,无从下手。”
“无从下手的情况会发生在你身上吗?”
“会啊,很多,你也可以很简单地完成任务,可以很行活儿地、职业地演完他,当然这样你心里是过不去的,总觉得不对。那么你就得思考如何用不一样的方式把这个人物生动地表现出来。你会推翻固有的想法,这是非常痛苦疲惫的过程。了解、尝试演几场戏后,你突然间会认为找到了角色的感觉,那就按这个方向走下去,这就是演员和角色发生了化学反应。我特别怕遇到让我遗憾的角色,那真的会很痛心。”
电影《集结号》中张涵予饰演的谷子地深入人心,也让他被外界贴上了“硬汉”的标签。
似乎没有人比张涵予更适合探讨角色的局限性,他一次次地以英雄形象走进观众视野,被外界贴上了“硬汉”的标签。拍戏多年,张涵予早就想通了一件事,演员要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不是什么都能演就是好演员,“那是万金油,回过头来你会发现什么都演不好”。几年前,张涵予和张嘉益同台颁奖,他笑着表达着自己的“嫉妒”:“这些年来,你演的电视剧、电影都有感情戏和爱情戏,我就没有”。是的,如果说在大银幕上最没有异性缘的男演员是谁,张涵予一定榜上有名。“我那是和张嘉益开玩笑的,但确实这么多年,我没什么感情戏。我也看过有网友说,可能和我组成一对儿,下一秒就掏枪了,再下一秒就挂了。我明白导演和编剧没办法给我饰演的角色安排家庭啊、感情啊,但是我也很爱我演的这些人,我爱这些角色,那就够了。”
新 鲜 问 答
有机会,会再和华仔、范伟老师合作
新京报:演了这么多年,大家喜欢给你贴标签,也喜欢将你的演技归类,你会因为这些标签而改变吗?
张涵予:我不太在乎这些标签,也从未过多地关注这个问题,不纠结评论里的说法,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新京报:很多人评价你演技好、会演戏,你觉得自己演技如何?
张涵予:谁都不能说自己有多么会演戏,谁也别这么说,谁也不敢这么说。表演,对演员来说每次都是学习,在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环境故事里锻炼自己。至于你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你的表演是什么样的情况,就让别人去说,让后人去说,自己评价自己,就别说了。
新京报:既然做演员被动,有想过当导演吗?
张涵予:我想,但我会更加痛苦。哎,我要当导演的话,大概拍一半就得住院,得累死。我确实是一个很爱操心的人。不过,我还是爱折腾(笑),也会的,如果顺利,一两年内,你可能会看到我的导演作品。
新京报:《铁道英雄》中你和范伟老师多年后再合作,贡献了一次“回忆杀”。
张涵予:是,这是我非常庆幸的一件事,我们之前合作过《手机》《天下无贼》,可惜没有同场,再到《一九四二》,也没能搭上,这一等就是很多年。我和范伟非常有默契,规定的情境下很明白该怎么去把握表演走向。更有趣的是这次为我们唱主题曲的是刘德华。拍摄前,我就和导演杨枫建议,一定要把歌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版权买下来,这首歌承载了好几代人的情怀,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几乎是听着这首歌长大的,一听,我们就很感动,年轻的观众也会因此感动。17年前我们聚在《天下无贼》的火车上,多年后还是讲述了一个关于火车上的故事,谁也没有专门设计,我们三个就又重新合作了。
时隔多年,张涵予与范伟在《铁道英雄》中再次合作。
新京报:那你们三个真的就没打算再合作一次吗?
张涵予:找个机会,我认为是可以的,还得选发生在火车上的故事(笑)。很有可能后面有个合作,《莫斯科火车大劫案》,争取把老哥仨给搁一块儿。(记者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范伟,他说:如果角色需要,时间允许,这事儿太有意思了,再在火车里演一次,求之不得。)
新京报:几十年过去了,在你的定义里自己变了吗?
张涵予:没变,但也有一些变化。回过头来看,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为了怎样能更好地塑造角色,去演一个生动传神的角色,能给观众留下来的(作品)。这也是我一直很少拍电视剧的原因,一直拍电影,是觉得电影是能够留下来的东西。
新京报:现在拍戏条件好了,特效、科技省了很多麻烦,环境、条件也变好了,但你会怀念以前拍戏的风格和节奏吗?
张涵予:我很怀念,以前大家真的是“玩命”把戏拍出来,现在即使环境好了,我们也会尽力按照以往的精神去做到最好。我非常怀念胶片时代,更喜欢那种老式的黑白电影,那种光影、那种画质,胶片滑到的地方都会给你一种神圣的电影感。这次《铁道英雄》的画质风格也非常讲究,黑白色调、整个电影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这才是电影的魅力。
新京报资深记者 周慧晓婉
首席摄影 郭延冰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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